归长羡似是回头望了一眼,摇头道:“风雪中,没有长物。”
第109章 九垓上(六)
薤水,禹域。
断镜树山。
雨幕不断,碾成水线,随着山野和楼台的轮廓一路漫游。
断镜树山里养着的鹿群并不讨厌薤水流域漫长而似乎没有尽头的雨季,它们喜欢在雨季钻入丛林,寻找自由生长、饱满、鲜活的灵芝。
相传就是在鹿群的注视下,禹域的开山祖师第一次看到薤水波浪中灵息如鱼游动,而据说那群小鹿的头鹿浑身银白,身披月光似的,如神似仙,禹域的徽纹“鹿衔灵芝”就是描绘这幅场景。
直至今日,断镜树山里仍然放养着数不清的小鹿。这些别无二致地在嘴部、耳朵尖、尾巴尖都会有一小圈白色的小鹿,像是继承了银鹿王的神性,它们脚步轻盈,理所当然地享受禹域所有人的喜爱,高兴的时候,会把自己脱落的鹿角送给顺眼的人类。在荆苔还没有离开断镜树山的时候,他和梅初是获得最多馈赠的两个人。
绯罗醒来,发现屋子里有一只不请自来的红色小鹿。
下雨总是好睡的时候,禹域已经进入足有六个月的雨季,这里是全天下雨水最多的地方,一入雨季,全蓂门上下都不可避免地忙碌起来,半透明的信鹿不停在水路间来回奔跑,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分到各城驻守。
她忙完一轮,才得到几天珍贵的休息时间,整整睡了一整天,绯罗的骨头都睡软了。
小鹿灼眼得像火,在房间里不紧不慢地从容踱步,好像好奇得紧。
绯罗翻身,在床上盘坐,嘬出声,勾着手指,想把小鹿吸引过来,然而小鹿很高傲,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没见过你。”绯罗亲切地说,“是新生的吗?还是从外面回来的?”
小鹿甩了甩小小的尾巴尖,那抹白色萤火虫般闪耀。
绯罗坚持不懈地继续勾手指,并不生气地看着小鹿在每张帷幔上留下牙齿的痕迹,她说:“来嘛。”
小鹿不来,把帷幔蹬出一朵花来,旋身从门口跳了出去,一晃眼就消失在连天的雨幕里。
绯罗失望地挠头,嘟嘟囔囔,打着哈欠挽头发,然后出门去找朱砂。
紫雾从屋顶边借道而过,每日数次来回通过山体中的镂空大洞,此洞上下窄小而肚大,形似竖立眼眸,故曰“天瞳”,凡人常说,始神的眼珠在蒙那雪山,眼眶却在禹域。
断镜树山以“天瞳”为中心,左右两分,顶端弥合,似断似连,断镜因而得名。
天瞳之下则为禹域大殿,倚靠一株枯朽巨树,树根盘根错节,如蛇沉眠,一到日出月升,枯树像扎进天穹胸膛的巨剑。
眼生的红鹿失去踪迹,更多小鹿从树林间依次露头,信鹿狭路相逢也只能退避三舍。
这些信鹿都奔向大殿。
在那里,尊主炬明君王灼和次尊夜枫君徐风檐日夜不休,关注每一条从逐水亭传来的消息
绯罗循着断镜树山无处不在的连廊和台阶,一步一步地向高处走。
在镜断之处就是禹域的藏书楼芸阁,朱砂嘴不能言,眼甚明亮,常一宿一宿地在芸阁最高的一层里花费时间,有时也不是翻书,而是喜欢透过硕大的窗阁观赏云气、软云和日月。
除了她,通常很少有人会爬到芸阁的最高层,甚至芸阁也少有人来,因为它太高了,断口处是整座断镜树山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的时候,澎湃的薤水就像一条细细的丝带,大船也不过一枚绿叶大小,禹域大殿还没有一块墨条大。
俗话说“高处不胜寒”也就是这样。
绯罗终于爬到芸阁门口,芸阁瘦瘦高高,像是弱不禁风,站得却比谁都稳。
她喘口气,正要推门,一声细微的鹿鸣钻入耳朵,不知为何,往日这比什么都常见的鹿鸣声头一回如此令人心颤。
绯罗的心脏停跳一息,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天穹灰暗,乌云软似棉花,是一只乌龟的形状,驮着笨重的龟壳,拖着几尾小鱼,慢吞吞地行向日出之地。
薤水十八弯,都在密密的雨丝里氤氲、发胀,仿佛如果置之不理,它们就能自己飞起来,化成香炉口一缕足有十八弯的灰烟。
银光在纱网似的琉璃顶间不时亮起,水汽极重的风吹来,吹迷糊了绯罗的视线,万象浮沉,虚虚实实的银鹿群里忽然冒出了灵巧而实在的一只,用一双深邃的圆圆眼眸盯着她。
“啪。”芸阁的门锁不推自开,绯罗一个激灵,银鹿消失,她退后一步,下意识地抬头,察觉到一道肯定是朱砂投来的视线。
“砂砂!”绯罗摒除莫名其妙的感觉,欢叫一声,义无反顾地冲进去,芸阁寂静得仿佛凝固的灰尘不满地搅动起来。
朱砂沏了一壶茶,静静地等着她。
“哟,等我多久了?”绯罗笑嘻嘻地凑得很近,端详朱砂美丽的眼睛。朱砂轻轻摇头,意思是“没有太久”。
绯罗瘪嘴,腮帮子鼓鼓地在朱砂对桌坐下,一手把茶杯拖过来:“干嘛这么诚实,应该说,我等你很久啦!”
朱砂唇边泄露几丝笑意,绯罗说:“弦姐还没回来吗?”
朱砂摇头,绯罗叹气,拉长声音:“——山上真的好无聊啊,没想到山下更无聊,到底哪里才有趣。”
朱砂打手语:“刚刚在看什么?”
“这都看到了?你的眼睛未免太太好使了。”绯罗诧然,“我也不知道,好像看到了一只小鹿,不过山里的鹿多到都数不清,没多大个事。”
“今天还是在看经香师叔伯的事情吗?”绯罗问,朱砂点头,习惯性地往断口对面的另一座高阁处看了一眼。
绯罗也看过去,赫然一座断井颓垣,在云雾间渐隐渐显,废弃多年。
这里是经香阁,当年经香真人从柏枝乡搬出来后闭关之处,也是他自焚之地,由经香真人自己亲手所题之“经香”牌匾,图纸也是他自己画的。
如今,该腐朽的都已腐朽,蘑菇、藤蔓、苔藓占据一草一木,烧得焦黑的木头软如湿泥,无穷无尽的典籍和符纸也尽付诸焦土。
“听说当年荆师叔受不了刺激,从镜口一跃而下。”绯罗唏嘘不已,“幸亏是被尊主和师尊冲下去拉了回来,不然以镜口这样的高度,直接这样掉下去,怕是没有好肉了。”
朱砂执笔,写了“眠仙洲”三个字给绯罗看。
“眠仙洲怎么了?”绯罗歪头。
朱砂换回手语:“……很奇怪。”
绯罗吁气:“奇怪……奇怪很正常嘛,那是始神长眠之地,不奇怪才奇怪咧。”
朱砂依然面色沉沉,似有所虑,她面前摆着的典籍垒得比人还高。绯罗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杯子:“师叔怎么也没个消息。”
徐风檐脚步迅疾地穿过长廊,又走又跑,衣摆鼓出波浪纹,好像要飞起来,惊动了途中遇到的鹿群,它们纷纷停止休憩,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个很眼熟的男人,黑黝黝的眼珠子里倒映氤氲的薤水十八弯。
在给小鹿撒食加餐的几位弟子面面相觑,目送徐风檐半跃地闯进了王灼的殿门。
“……是不是。”其中一位弟子打破沉默,咽了口唾沫,“要出事了?”
没有人回应他,等着加餐的五六只小鹿失去耐心,不约而同地用脑袋去顶弟子手里的小盆,顶得那盆子滚落在地,鹿食、雨水、青草掺作一团。
“师兄!”徐风檐人还没进,声音已经抢先一步挤了进去。
王灼的心下意识猛地颤抖了一下,一颗巨大的墨团坠在纸上,随着纸的纹路洇开。
“师兄。”徐风檐狠吸一口气,“春野城!”
”春野城怎么了?!”王灼唰地站起来,雨季成了他心里的一块心病,只要一碰,就疼得足使人晕过去。 徐风檐面色惨白:“决堤了。”
薤水是十四水里最弯弯绕绕的一条,足足有十八个弯,除了第十五弯人烟稀少,其余每个弯都有一座城,风急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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