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珑吁口气:“无妨,没受伤,过会就能醒。”
荆苔“噢”一声,便把丹药收了回去,担忧地问王灼:“那边怎么了?”
王灼似乎比他更忧愁,只是他素来不会表在脸上:“我……没有看见人。”
第89章 寄燕然(二十)
荆苔一晃神,就见甘蕲魔怔般伸手一抓,然后疑惑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心。
刚刚……他好像看到有人在对自己笑。
好美的一双眼睛。
美得几乎让他晕眩。
会是……她吗?
视线忽然一亮,原来是郜听颇为好心地点亮了三盏廊下灯。这三盏大概是老旧物件,灯面发黄,随风摇摇摆摆,晃得一切如同梦醒前夕,带有一种不真不假的虚幻感。
他们站在闾府最后还算完整、能够避雨的长廊下,往前看是起伏的山林在哭泣、抽搐,往后看,折碎的木板、摔碎的瓷片、脏污的各色绸缎。
“师兄看到了什么?”荆苔很疑惑,“怎么会没有人呢?锦杼关的百姓、横玉峰脉民,这都是人。”
王灼原本在注视风雨,看那些树枝群魔乱舞,闻声旋身,向荆苔伸手。
荆苔歪歪头,甘蕲也歪歪头,两人看上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楼致想笑,但忍住了。
王灼把拳头一松——露出一颗灰暗的石头,青灰色,白色不规则纹路,看上去很普通,特别普通,没有比这个更普通的石头了。
“这是?”荆苔没看懂。
楼致摸了一下,仔细看指尖上的碎屑:“不像是普通石头,有点像原石,又不太像。”
亮晶晶的。
王灼很严肃:“浔洲已经淹没了大半,乐师弟和相师弟裹着灵罩,在水里漂浮。其余人按理应该分布在城里各处,看管百姓,但我去的时候,师弟师妹昏睡,那些人都不见了,各处都空无一人——除了逐水亭的修士,但很奇怪。”
楼致道:“哪里奇怪。”
“很……很虚幻。”王灼说,“不像真的,我探手摸,人影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下……几颗石头,我拾来一颗。”
楼致把石头掂来:“我琢磨琢磨。”
王灼很干脆地把石头拱手相让。
他们没有注意说这话的时候,但虹身形一晃,幸亏荣妈在她身边,才没有让她直接倒在地上去。
郜听悄无声息地贴到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地上躺着的众多禹域弟子。
玉珑蹲在几人中央,衣摆有点脏,她期盼着他们快些醒来,不要让自己这个半吊子大夫砸了招牌。
由子墨刚好就躺在她脚边,面庞微微发红。
玉珑叹口气,拍拍他的腮帮子:“老是赶不上热乎的。”
由子墨做了噩梦似的微微皱眉。
“很羡慕,是不是?”郜听的声音简直像贴着她的耳廓,额上细汗滑下,但虹的眼睛被刺激发痛,她狠狠地闭眼又睁开——这位时常代替“慈父”闾濡在锦杼关行走的年轻副官,好像永远不会老——汗液下视线模糊,其实郜听站得还比较远,周身好像浸染着水雾。
她看不清。
“很羡慕。”郜听笃定,“府君九曲心肠,我猜,你在想如果你能拥有这些弟子的力量,那么一切或许不是今日的样子。”
但虹沉默。
“至于那代亭长嘛——”郜听下巴向代攸一点,“他在想,如果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是他,那么一切或许不是今日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但虹制止荣妈,竭力平稳声线。
“人虽万章,心乃一绪。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郜听无所谓道,“我只是过客,现在好心劝府君,弥天大罪之下,矩海还会欢迎府君的灵魂吗?”
但虹的心情无比沉重。
郜听知道自己说中了但虹最害怕的事情,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志得意满的笑,走开了。
但虹怔怔地看着郜听的背影,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和闾家父子问好,闾义果破口大骂,郜听岿然不动,看“七八岁狗都嫌”的小孩一样看闾义果。
她全身都在发麻。
她低头,好像在注视自己癫狂乱颤的手指,荣妈好像一直在叫她,可她没有应。
但虹脑子里只有乾娘的身影,那个老人在地动中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亲人,婴儿的手臂断在水坑里,阿晴到死都和夫君紧紧相拥。乾娘后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的整个人生就被拯救包围。
她不知道之前的弯弯绕绕,她也不记得众人争先喝下鱼汤的场景,她只记得要孩子逃掉,就像但虹逃到计臻那里,就想计臻逃到乾娘那里。
闾义果畅快淋漓地骂完,郜听没什么反应,闾义果吊着眼睛将他上上下下看过一遍:“郜听,你在燕泥炉这几年,我倒是真小瞧了你。”
郜听彬彬有礼道:“那倒不是。”
闾义果嗤笑。郜听不在意地笑道:“小官人目光如炬,不温和,但明察秋毫。”
闾义果转头对畏畏缩缩的闾濡大笑说:“你看,你早就该在一开始就掐死我的。”
闾濡要被儿子逼疯了,粗喘如拉风箱。
“看得清楚,活得不明白。而你无论从哪里看,都活得像稀泥。”闾义果犹然不满足,“当年我娘走进这里,又从这里被抬出去的时候,你猜她在想什么?”
闾义果充满恶意地说:“她是不是在想应该先杀了我,再杀了你。她才能安息。”
郜听赞同地点点头,忽然问:“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闾义果转而问闾濡:“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闾濡心慌得无以复加,手心、后背全是黏湿的密汗,他记得的,他相信自己记得。闾濡竭力地在闾义果嘲讽的笑声里挖掘记忆,只可惜全是坑,他惊觉自己对妻子的印象只剩下两个影子,一个挺拔如竹,还有那血、那成河的血。
“丹雪。”闾义果说,“她叫叶丹雪,闾濡你要记得,她毁在你手里,我也毁在你手里。”
“不……不!”闾濡惊慌反驳,“你没有毁!你还好好的!”
“我这副鬼样子也是好好的,闾濡,你真会睁眼说瞎话。”闾义果语气刻薄,“你毁掉我,我也毁掉你。她一直看着呢,她一直在那里看着呢!”
闾濡被他的话所引诱,视线不自觉地移向那瓢泼大雨,突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呼吸不能,瞳孔骤然睁大。
雨水斜斜勾来移去,框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长发长裙。
但很快,人影又消失了。
闾濡惊恐地挤出一声非人的嚎叫。
郜听一直在莫名地笑,他对闾家父子说:“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又埋藏了什么,我清楚。”
闾濡狠狠扭头:“你怎么知道?你那个时候根本不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
“信还是不信,全随官人心意。”郜听微笑,“官人再试试?没准现在就可以了呢。”
闾濡踉跄一步,郜听淡漠而胸有成竹地看着他,仿佛他曾真的目睹锦杼关的日日夜夜。
“小官人怎么看。”郜听问。
闾义果顺了一口气:“闾濡!”
这便是要试了,但他们身上还捆缚着灵纹绳索,只有主人荆苔才能松开。
郜听轻笑,结手印,一黑一银两尾小鱼在他掌心摆尾环绕,鱼尾轻轻碰到绳索,那绳索立即就散开了。
闾濡狠下心。
玉珑惊呼,地上躺着的五个人忽然疯狂地扭动起来,她摁住最近的由子墨,其他四人都扑上来,各自摁住一个。
荆苔回头找罪魁祸首,一眼看到重得自由的闾濡闾义果:“你们干了什么!”
闾义果不舍地看了一眼甘蕲,好像在留恋自己的小宠物,看得荆苔一阵恶寒。
甘蕲五感敏锐,睁眼间,赤色根本无法遮掩,隐隐的红光像含了两泊血。他拔地而起,王灼的泽火剑一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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