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双眸通红,用执刀的姿势,握住梭子直直斩下。
浪涛翻滚,他看起来高大如神,可视万物如灰尘。
荆苔霎时被水波狠狠拍开数十尺,他一急,浮休剑撑着水劲,终究也只能迟缓地穿梭过去。
为时已迟。
甘蕲已经把浔洲一整个斩为两截,所有的巨响在水中都只有形而无声,仿佛在水底掀起风暴,旋转的水流好似能吞没一切、撕碎一切。
荆苔仍然察觉了甘蕲身上的血腥味。
浮休剑也被推回,荆苔把剑扎进湿润的水底,硬撑着抬起头、再张开眼睛,金丹罩摇摇欲坠,最终碎如粉末,外衣被水刃割得粉碎,也如水草摇晃,一瞬之间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了。
——你要干什么?!
荆苔在心里怒吼,水浪杂乱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着,好像突然失明。
稍稍平稳,荆苔便拼命地游过去,劈开的岛屿之间,是甘蕲亲手毁掉的父母留存之所。
荆苔不停地推开碎石、浮木,无比紧张而担忧地寻找着甘蕲的影子。
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崽子——荆苔呛了好几口水,浑身针扎般疼痛,心头更是烧着一丛热火,他发觉自己好像一直都没看清楚甘蕲在想什么。
第98章 凭兰桡(四)
水草、浮空的泡沫、不规则的粼光,都在有规律地小幅度移动,回来一点,又升高一点,某种古老的舞蹈形式在这里无限地、长久地重复下去,永不会停止。
就像逃走的总要回来,离去的总会重逢。
荆苔拨开重重波浪,避开残垣和腐木,终于找到了甘蕲。
甘蕲正愣愣地对着一块石头发呆,越靠近他,那股血腥味就越浓。
甘棠亭泰山压顶,像是要给丹炉合上盖子,而甘蕲这颗即将投炉焚烧的石头犹然不觉,视线牢牢地锁在石头上,仿佛一切动荡都与他毫无关系,略有些宽大的外袍散开,金光四溢。
荆苔急得要死,一剑刺出,浮休与亭子来了个对冲,震荡之下,甘棠亭霎时四分五裂,水流把呆怔的甘蕲推到荆苔怀中。
少年愣愣地抬头,神情有一瞬间恍惚。
荆苔瞪他一眼,一只手抓住回游而来的浮休,另一只手用臂弯卡住甘蕲,防止他再做些什么荆苔意想不到的事,便把一切丢之脑后,奋力地向水面游去。
水的波荡迢迢而没有尽头,天光云影也醉酒般摇摇晃晃,呓语不断。
甘蕲握紧手里的石头,专注地看着荆苔的下颌骨,水流温暖,人也温暖。
荆苔抱着他,穿过水面的那一刹那,就像忽然找回了大地的呼吸和声音,甘蕲紧紧搂着荆苔,不知何处而来的忧患感笼住了他的心。
荆苔喘口气,把甘蕲放在湿润的泥土上,扭头一看,横玉峰火光冲天,把浓云照得黑黑红红,着实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甘蕲坐在地上,抬头盯着荆苔的墨绿色衣服看,突然问:“小师叔的这件衣服是?”
荆苔啪啪地拍着外袍,墨绿色的,像是镀了一层银光,披着月光似的:“师尊送我的,说是能隔水,你问这个——”
他忽然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太可能,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这是计臻姑娘织的……”
“苔奁。”甘蕲说。
怎么可能?
荆苔傻了,这身衣服他穿了许多年,出发去劬冢的前一天,师尊将这件衣服随意地扔给他,叫他天天穿着,荆苔不明所以,师尊眨眨眼睛:“信我的,是好东西。”
甘蕲隐秘地有点高兴,一匹苔奁,一匹藻鉴,两件衣服并驾齐驱,真是有缘。
荆苔回过神,一边蹲坐下来,搓灵火给俩人烘头发、给甘蕲烘衣服,一边怒道:“还没说你,刚刚是去作什么死?”
甘蕲沉默片刻,道:“我好像见到了她。”
荆苔的手一顿,讶然:“什么?”
“但虹的记忆,是她封住的,因为但虹知道她原身的尸骨藏在哪里,原本应当杀了才够万无一失,只是她不愿无辜人枉死。”甘蕲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哽,盯着荆苔指尖的灵火和自己手里的、如冰块一般剔透的石头,他把石头展示给荆苔看。
在水里视线受阻,荆苔只能看见甘蕲捧着一块石头,却看不清那石头是什么模样,如今他看了个清楚,却惊诧得睁大了眼睛。
这块石头也是巴掌大小,竟然是透蓝色,纯粹而美丽,能轻而易举地融进天空和大海的交界处,或者是山间树林在天穹处微微勾出的一轮山岚。
其中漂浮着数条白色细纹,稀释过的云似的。
荆苔细细看去,忽然觉得那蓝色中仿佛容纳着一整个海洋,而风暴正在酝酿和堆积。
“这是她的尸骨。”甘蕲托起石头,向着火焰横飞的燕泥七峰,闭上一只眼睛,仿佛正在透过大海观察另一个火光翻滚的世界。
这个她、先前的她、甘蕲口中所有的她,都指向同一个人,他的来处——计臻。
石头里的浪头温柔倾斜,如睡在摇篮里,好眠。
甘蕲的嘴角泛起笑纹:“这里面的确……盛着大海。”
荣妈的双手捂着但虹的石头,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王灼想安慰她,却只是叹出一口长气,玉珑摸索着走过去,挨着荣妈坐了下来。
楼致看着这幅场景,忽然道:“如今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浇灭这场火。”
王灼挑起眉毛,楼致没看他:“想来,你那徒弟也是去找这个法子了。”
“当归他……不是去找计臻姑娘和小苔了么?”王灼疑道,“你刚刚说,什么可以浇灭这场火。”
“王兄或许不知道……”楼致说,“在妖族的神话传说中,世界起源于一场大火,如今所有一切,生灵、死物、山脉和树林,都是那场大火后的遗物。听说妖族把这个传说搬到了戏台上,每逢盛大节庆,比如焚桂节——焚桂节你知道是什么吧——就会在众妖面前上演。”
“妖族前些年遭逢暴雨,雨到现在都还没有停,水道里流的却是火,或者说岩浆。这是昧洞陆前辈在暴雨那几年前往芣崖增援时带回来的消息,他向我们形容妖王妖后的绝妙风姿——令人毕生难忘。” “其实陆前辈也隐隐知道,这种火……或者说无论世间的什么火,都有一味不可战胜的克星。”
“你是在说……矩海?!”王灼呼吸急促。
“是,就是矩海。”楼致点点头,“矩海,万水之源,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源源不断、似乎没有穷尽的那一天。昧洞相信,矩海是始神血流所化,而眠仙洲、是祂的心,珠脉、是祂的骨骼,而神鱼、是祂的眼睛。”
“可矩海的水,不是流不出来吗?”玉珑插话道。
“众所周知,矩海的水出了矩海,就不再拥有矩海的神力。”楼致缓缓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妖族的火什么时候能灭、你的小徒弟,该怎么解决这件事……又或者,那位织女,是怎么解决的。”
人石阵的炉火,真的可以熄灭吗?
当年……又是怎么熄灭的?
等等……楼致心中闪过一丝疑问,那通天第一位织女锡碧 ,最后是怎么寂灭的来着?
“人是石头,人也是容器。”甘蕲迈开步子,走了起来,“她说,没有灵魂的躯壳,也就是石头,特别是修士的,其实可以装下很多东西。比如……一片海洋。”
荆苔连忙跟上,他想帮甘蕲托一下石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那太重了。
“只有我可以。”甘蕲实事求是地轻声说。
荆苔只好放弃,寸步不离地跟着甘蕲的脚步,有一些不详的预感:“你要做什么必须要先告诉我,不许自己自作主张。”
“可从前也没有人管我。”甘蕲说,“他们巴不得我想不开。”
“现在有了。”荆苔警告,“不许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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