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凌烨怀里侧头往前看,不远处明承殿灯火溶溶,廊下一排灯笼散着暖黄色的光,照亮了通向殿前的一整条路。
四个月前,也是十二这一天,他来到帝都,站在巍峨的城门外,看着城里人流如织,红灯高悬,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灯笼月饼的叫卖声。身旁无数的车马行人欢欣鼓舞地走过,人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中秋团圆日做准备。
他站在城门外,看到了许许多多等着迎接亲朋的人,这其中,也包括钟平侯府的马车。
管家小厮挥着手热切地招呼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华服少年,他听见小厮殷切地叫少年“五公子”,嘴上说着:“您可回来了,侯爷和夫人等您多时了,这几日天天派了人从早到晚地在这等着,生怕接不到您。”
那时候,他独自一人在城门旁,看着钟平侯府的管家指挥着小厮搬运行李,向他道了声“借过”,然后前呼后拥地引着华服少年进了城。
身边有无数这样接到亲朋的人兴高采烈地过去,他孤身站在原地,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四个月前的这一天,楚珩从未对帝都抱有过任何期待。
四个月后的腊月十二,他靠在凌烨怀里,看着灯光掩映的明承殿,第一次在漓山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家的感觉。
*
晚些时候,外面渐渐起风,两个人牵着手缓步踱回了殿里。
高公公已经指挥着内侍宫女备好了热水,楚珩脱去大氅,刚走到里间,就看见明堂中央摆了长案,上头晾着两幅画好的腊月水仙图和冬月山茶图,兼工带写,栩栩如生,侧边还题了字,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画的,楚珩忍不住弯了弯眸子。
凌烨跟在后头进来,见楚珩在看画,缓步走到他身边虚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抿唇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楚珩侧过头对上凌烨的目光,顿时冁然失笑,抬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陛下如愿得到了皇后的夸奖,十分飘飘然,刚想得寸进尺商量一下等会儿要如何如何,就见楚皇后敲了两下桌子,抬眼问道:“还有十幅呢?不是问我要印吗,到时候我把印给你刻好了,没有画,你打算往哪盖章?”
陛下顿了一顿,把话又咽了回去,走到桌前默默地铺宣纸。
楚珩十分警觉地躲过了凌烨的恶劣新主意,心情很好地去沐浴。
再出来的时候他只穿了中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袍子。楚珩留在明承殿的外裳都是厚重的袄子,在地暖蒸腾的里间穿着就热了,身上这件是凌烨的衣裳,上头绣了几道龙纹,在灯下一照,光泽流转,显眼得很。明承殿伺候的人在楚珩来的第一天就见识过了,对此见怪不怪。但尚功局的玉工乍然见到有人穿了皇帝的衣服出来,差点吓个半死。
楚珩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明承殿,不禁疑惑地看了凌烨一眼。
凌烨解释道:“这是尚功局的玉工,我们今天在外头买的玉料等会让他拿回去,尽快雕个印章的形出来。”
雕琢玉器是项专门的手艺,楚珩只能篆刻印章的字,玉印的形还是要工匠来做。他们今日选的羊脂玉籽料形状很是精巧,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因而印钮雕工不必复杂,只需切割后稍作琢磨即可。
楚珩将要求说了,期间尚功局的玉工深深低着头,直到捧着玉料出了门都还是不可置信地白着一张脸。高公公跟在玉工后头,仔细嘱咐了几句,玉工是宫里的老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内室里,楚珩倚着软榻,拿了本讲篆刻的书研读翻看,头发铺在熏笼上蒸干。凌烨就在书案后画花儿,这次是八月的桂花——因着晚膳吃了盏桂花酥酪,索性就选了它。
熏笼里烘着的暖香清甜舒宜,在这种温馨静谧的氛围里,人很容易走神。凌烨提笔蘸颜料时,一抬头入眼就是对面的人,这一瞬间,他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楚珩的时候,就是在桂花清香氤氲的时节。
于是再落笔时,画的就不只是花了。
楚珩察到凌烨的目光时不时的就落在自己身上,站起身走过去,一低眸就看见了笔墨挥就的两道人影跃然纸上,周围是回廊曲折,光影错落,满园桂花清香袅袅,飘了一路。
楚珩第一眼就认出了此间何处,只是那时候,阳光知道,桂花知道,只有他们自己不知道,对方看似平静的眸子里,蕴藏着多大的悸动。
不动声色之下,全是心猿意马。
他心头盛满了甜,嘴上却只说:“陛下当初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他指了指那幅画,说道,“这之后,就是‘杖二十’。”
凌烨轻轻笑了,见楚珩的头发在熏笼上已经蒸得半干,便绕过桌案,拿起搭在一旁的布巾,最后再与他擦了一遍。
凌烨一边擦,楚珩就持着梳子顺他擦过的地方,抬手时宽袖滑下去,露出底下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白天被郡王府护卫捆的麻绳痕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印迹。
但凌烨眼角余光瞥见,还是微微皱了皱眉,他盯着楚珩的腕子,放下布巾将化瘀的碧玉膏取了来。拉着楚珩坐到软榻上,细细涂抹过后,却还是觉得不够,凌烨想了想,扬声吩咐内侍:“去把库房里那对血玉镯子拿来。”
楚珩闻言连忙把手抽了回来,“你又想做什么?”
凌烨笑道:“是前段时间,镜雪里进宫朝见时送的礼,那镯子质地莹润,是很清透的红色。这种血玉在南隰是女神的恩赐,被称为贡觉玛之歌,戴在手间养气宜人,十分稀罕。”①
南隰那边无论男女都喜欢带镯子、配耳环,并将此视作有福气的象征。镜雪里知凌烨没有后妃,干脆做了套男子的首饰,除了镯子,还有一对血玉耳坠——这份礼送的,明显带了丝促狭的意味。
说话间,内侍已经将盒子取了来,凌烨捉住楚珩的腕子,把那对血玉镯子套在了他手上。
明灯之下,红玉折射出莹润的光泽,衬着一截皓白的手腕,美得惹人晃眼。凌烨呼吸微微一滞,抬眸扫了一眼楚珩的耳垂,目光转而落到锦盒里的那对耳坠子上。
镜雪里当然了解大胤的男子没有打耳洞的习惯,特地将玉坠子做成了耳夹,轻易就能固定。
楚珩顺着凌烨的视线望了一眼,立刻警觉道:“镯子就算了,这个不行,你想都别想。”
凌烨将殿里的内侍宫女全都挥退,拾起那只坠子在楚珩耳朵上比了比,心里愈发痒痒的:“就戴一晚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楚珩连忙按下他的手,在心里把镜雪里骂了一百遍,发誓下次东君再见到她,一定不会手软。然后坚决摇头绝不松口。
凌烨却不肯轻易放弃,凑到楚珩跟前,左一句右一句的同他磨,时不时地倾身过去亲吻几下。楚珩被他弄得忍不住笑,一边推一边躲,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同他抱在了一起。
等情欲被挑起来的时候,再商量什么,就容易得多了。
圆圆的明月跃上枝头,白练一般的清光透过窗子洒下一室柔辉,照见嫣红欲滴的玉坠,和榻上人红透了的眉眼。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守夜当值的内侍也不知道。
但第二天晚上,楚皇后说什么也不肯回明承殿了,连晚饭都不愿和陛下一起吃了,一早就跑去了武英殿。
由此便可窥知一二。
当然,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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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是血玉的来历传说之一,贡觉玛是西藏的女神,不过临阙的地图是虚构的,地理地貌不全以古亚洲为蓝本,有很大改动,南隰也不是类似于西藏的地理方位,在这里属于借用传说。
第86章 后门
翌日腊月十三,慎郡王凌祺然并文信侯世子沈英柏奉上谕入宫觐见。
到崇极门,有皇帝身边的内侍来迎,将两个人直接带去了内殿书房。
——这显然是皇帝交代过,但陛下本人此刻却不在。
内侍引两人坐下,上了茶,垂眸敛目地准备退开。沈英柏连忙起身,递了个荷包过去,道:“公公辛苦,请公公喝茶。”
谁知内侍朝他们二人扫了一眼,却连连推辞不肯收,面上只谦恭道:“世子折煞了,这是奴婢的本分,万不敢称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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