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震怒,急召尚书台、枢密院、鸿胪寺以及在京的所有将领,至敬诚殿议事。
刺杀太子是虞疆圣子赫兰拓,此举几乎等同于虞疆十六部向大胤宣战。
而兵部原先拟定开辟的靖南丝路道,恰好途经虞疆领土,不得不因此叫停。
西北战事一触即发,枢密院八百里加急传令封锁国境。身在帝都的所有虞疆人一律不准离京,由五城兵马司盘查审问。
与此同时,以国师镜雪里为首的南隰使团已经进入陵光关,即将抵达帝都,鸿胪寺奉旨接待。
今日大雨,天色晦暗,敬诚殿的明烛燃了足足一上午,几位公卿侯相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一辆乌木鎏金的宽架马车踏着一地碎雨,以十分嚣张僭越的姿态越过崇极门,直入靖章宫。
靖章宫是皇帝起居问政的地方。国法有明令,除皇帝外,只有皇后殿下的车驾可以在靖章宫内畅行无阻,若没有特旨,就算是太子也要在崇极门前下马驻轿。
驾车的是天子影卫,车里的这位显然不是一般人,一群公卿大臣不约而同地往月台上望去,就见敬诚殿的掌殿高匪已经领着举伞的内侍,亲自在暖阁前躬身候着了。
马车行到殿阶前缓缓停下,不多时,从里头下来一个身着红白双色锦衫的男子,他抬起头,脸上银质面具跃入众人的眼帘,一行人瞬间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漓山东君姬无月。
昨日就是这位恰好途经官道,帮忙拦了刺客。
高匪连忙施礼迎了上去,撑伞打帘,毕恭毕敬地将人请进暖阁。
这一幕落入几位世族出身的公侯卿相眼里,一群人心里微微泛起异样。
皇权与世家分庭抗礼,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近些年,一叶孤城的势力愈发令人不敢小觑,但漓山秉承的态度却十分中立,一直置身于九州朝局事外,城主叶见微身为大乘境,更是多年不曾踏足帝都。
若非是姬无月那个姓楚名珩的师弟旧伤复发,东君自然也不会过来。
如今因为太子的缘故,本该离开帝都的漓山东君却与皇帝来往甚密,这对于世家门阀而言,委实不是一件好事。
几位公侯思及此,不禁都往颜懋的方向瞅了几眼,初十那日,朝堂上已经分辩过了,钟平侯府的这位二公子之所以会得病,都是被颜相的人给吓的。
颜懋也不知察没察觉到旁人递过来的眼刀,连个眼风也没施舍给他们,双眼径直盯着姬无月的方向。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专注,远处将要踏进殿门的漓山东君忽然停住了脚,直直朝他们的方向看来。东君隔着长长的走廊与颜相对视片时,很快又收回视线进了暖阁。
一定是在记颜相的仇,几位公卿暗暗地想。
楚珩心里其实在敲小鼓。
他昨天已经看出来陛下不太待见姬无月了,但却不知为何,今日未时末,影卫副统领容善又一次奉旨到露园来“请”他,顺带还看望了一下卧病在床的“楚珩”。
虽然他以静心宜养的由头挡了一挡,只让容善匆匆见了“楚珩”一面,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实在,甚至隐隐地有些发慌。
是以容善说皇帝午间要请宴致谢的时候,楚珩当下便推辞了一番,但却没能如愿,还是被容善滴水不漏地给挡了回来。
没办法,皇帝要找姬无月其实很容易。
用请的——不去不行的请。
法子不怕旧,好使就行。偏偏容善来的时候,楚珩正和叶书离一起吃齐峯从锦福楼买回来的招牌酥糖。皇帝既然派人来请,他又恰好闲坐着,实在没什么像样的理由推脱不去。
楚珩无法,最终只能跟着容善来了。
踏进暖阁的时候,皇帝还没从正殿过来,只有一只大白团子正乖乖地坐在里面吃核桃果仁,抬头看见他,眼睛顿时一亮,放下手里的核桃仁,就朝楚珩小跑过来。
这回却不是要抱抱。
清晏已然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是来自己家里做客的,于是拉着楚珩的袖子将他带到案几前坐下,又将小碟里的核桃果仁全推到了楚珩手边,奶声奶气地说:“都给你吃。”
楚珩笑着拈起一块核桃仁吃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忽然想起自己荷囊里还有早上顺手放进去的两块锦福楼酥糖,现下倒是正好便宜了大白团子。
楚珩摸了块酥糖出来,递到大白团子面前,笑道:“吃吧。”
清晏一看见楚珩掌心里油纸包裹的小小一团,立刻就猜出来是酥糖,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胖手伸出来刚要去拿,忽然又“嗖”得一下缩了回去,脸上洋溢的兴奋紧跟着消失不见,清晏怯怯地看向殿门处。
楚珩本就侧对着殿门,这会儿正偏头看着大白团子,一时间也没太注意,现下后知后觉地顺着清晏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就站在殿门口,悠悠地看着他们俩。
楚珩拿糖的手立马缩了回来。
但是显而易见已经晚了,陛下将他们俩合谋“犯家法”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扬眉,先朝小太子发难:“阿晏,你昨日是怎么说的?”
清晏昨天才趴在父皇怀里说完“下次不会了”,刚刚过了一天,就又因为偷吃糖被抓了个正着。
他慌得厉害,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认错的话,最后干脆老老实实地跪下来行了礼,磕磕绊绊地道:“父皇……阿晏,儿臣给父皇请安。”
凌烨没再理他,转而再看向楚珩,似笑非笑道:“东君挺会惯着小孩子。”
楚珩虽然身为“主犯”,但却不会受罚,他扫了一眼跪在地毯上可怜巴巴的“同谋”,顿时颇觉不忍:“陛下,是我的错,太子这回不算偷吃糖。”
凌烨不置可否,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楚珩愣了一下,对上他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里的酥糖上交到了凌烨掌心。
凌烨将缴获的“赃物”收好,这才对清晏道:“起来了。”
楚珩见他松口,立刻俯下身将跪在地上的大白团子带了起来。清晏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看他父皇,就躲在楚珩身后,小心地把自己藏好,连片衣角也不敢露。
凌烨扫了一眼心虚的两个人,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也不再追究,同楚珩闲聊了两句,便扬声命人传膳。
虽说只是致谢的小宴,菜却摆了二十来样,酸甜咸辣口味繁多,满满当当地放了一桌子。凌烨也没让侍膳女官布菜,抬手就将人悉数挥退,暖阁里间便只剩下了两大一小三个人。
楚珩知道陛下不太待见姬无月,心里从一开始便对这顿宴席存了几分警惕。他和凌烨分坐在两侧,清晏矮矮的一只团子,坐下来就碰不到桌子上的菜,横竖也没旁人,干脆就拿着小碟凑到楚珩身旁站着,想吃哪道菜就跑到哪里,实在夹不到的便出声央求。
桌上靠近楚珩手边摆着一盘白灼凤尾虾,凌烨随手指了指,温颜笑道:“东君尝尝,这算是御膳房拿手的一道菜了。”
楚珩心中微动,但却没应声,他想起穆熙云昨晚让叶书离带给他的话——尽量别做往日里楚珩会做的事,于是看着那盘色香味俱全的白灼虾,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陛下好意心领了,只是我不太爱吃虾。”
不爱吃?
凌烨眉梢轻挑,微微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转而劝了两道旁的菜,这回姬无月没再推辞,夹了两筷子吃了。
凌烨不动声色地扫过姬无月方才碰过的菜,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东君夹的菜肴里,有一半都是往日楚珩不太爱吃的。不过这些菜虽然都夹了,姬无月却也没吃多少。
凌烨默不作声暗暗记下,不再劝膳,只说了两句多吃些。楚珩味同嚼蜡地吃着一颗菜心,闻言颔首应了。
清晏自然没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一个人认真地吃饭。他拿玉箸夹了只凌烨方才指过的白灼虾到小碟子里,这才发现并不是自己平日里吃的剥好的虾仁。清晏往身后瞧了瞧,后面一个人也没有,侍膳女官全被父皇挥退,他回过头盯着好吃的白灼虾,顿时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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