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愈心里跳了两跳,犹豫片刻,试探着道:“可颜懋毕竟掌相权近十年,党羽遍及朝野,已经有了不小的人脉实力,您和母亲何不以罪为柄从此牢牢捏着他,收归他的势力化为己用,不愁他以后不听话。”
“不,”颜老太爷摇了摇头,“你还不够了解颜三。他要是会听话,屈服于家族,二十多年前就听了。”
颜老太爷叹口气,站起身移到窗边,望着天上孤冷圆月,沉声道,“凭心而论,颜三是你们兄弟几个中最有能力本事的,他要是肯把心思用到正道、用到振兴家族上,澹川何愁不会更上一层楼?”
“当年星官说他八字过硬易刑克,果真是一语成谶。”颜老太爷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从前他再如何揽权擅专,好歹捏着分寸,于颜家无大碍,可如今停行卷,动摇的是世族几百年的人脉根基,为了后世子孙的前途,我决计不能容他。”
“颜三一身反骨,既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他就只能死。”颜老太爷负手而立,回身望向颜愈,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凭你,拿不住他,舍不得尚书令,那以后死的就是你澹川的子侄。”
颜愈霎时一凛,深深躬下身去,拱手说:“一切谨遵父亲吩咐。”
颜老太爷满意地“嗯”了一声,抬手关上窗户,压低声音道:“明日派个机灵的心腹,去暗访一趟敬亲王府。”
闻见“敬王”二字,颜愈眉心一跳,赶忙往四周看了看,见书房门窗俱紧紧关着,方上前一步急声说道:“父亲切莫不可!跟敬王搅在一起,陛下绝不能容!齐王的结局还在眼前,敬王若能……咳,可现下他离那个位置还差得远,澹川万不可……”
颜老太爷抬手打断长子的话,“不是叫你去跟敬王示好。正月二十后敬王早就离开帝都,去往食邑江锦城,王府中只有宫里派去的执事守着。太后是名义上的内廷之主,这些人统归她管,敬王府里头自有她心腹,递个口信给她不是难事。”
“记着,想让颜三彻底垮台,世家大族这回务必要紧抱成团!纯臣和近卫都在帮颜三说话,看来陛下是想保了,那就要让陛下只能看着,插不去手!”
颜愈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父亲示下。”
颜老太爷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颜愈应下,即刻出了书房吩咐人去办。
颜老太爷负手站在原地,烛光明灭映照着他苍老而锋利的面容,他凝视着长子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有一句话颜老太爷没有说,拿下颜懋只是个警示,陛下日后如若一意孤行,置世家人脉根基于不顾……那么敬王离那个位置,差得也许就没那么远了。
都是龙子凤孙……当年太后临朝、齐王掌权的时候,可是连科举都没开。
……
隔着一条街,两个时辰前,颜相府内。
颜懋同礼部尚书议完恩科章程,从尚书台回来一进家门,颜沧就匆匆地迎了上来,沉声道:“相爷,半个时辰前,颜老太爷秘密抵京,已经进了庆国公府。”
颜懋不慌不忙:“来的比我想的要慢些,看来老爷子身子骨确实是不好了。”
“相爷!”颜沧急得变了声,“老太爷一看就是冲着您来的!你……”
颜懋径直往书房走,语气还是淡淡的,“我知道。”
颜沧听他这从容语气,狐疑道:“那相爷有对策了?”
颜懋敛下眼帘,没有说话。
该来的,挡不住。
他沉默良晌,忽而道:“宫里今天来人了没有?”
“哦,来了。”颜沧觑了一眼他神色,斟酌着语气,慢慢地将云非的事禀了一遍,“公子似乎想见您,相爷,您看……”
“嗯。”颜懋点点头,不置可否。
颜沧见他不反对,连忙趁热打铁,试探着劝道:“上次您在庆国公府点破了别人在公子身边安插的眼线,公子又不是小孩子,肯定知道好坏,您和颜悦色地说两句,一来二去的,自然就……”
颜沧话说一半,却见颜懋脸色愈来愈凝重,登时吓了一跳,“相爷?”
“云非,我自有安排。”颜懋沉声开口说,“御前今天也收到老爷子来京的消息了吧?”
“是。”颜沧点头,“影卫来传话的时候,提了此事。”
颜懋皱着眉,低声道:“那陛下势必不会袖手旁观,他掌权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致仕,陛下并不足够了解……”
“相爷?”
颜懋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老爷子只要出手,定是奔着一击得中去的,他恐怕安好了连环套等着,陛下不动则已,动了才得要失大局……”
“明早立刻去太微城知会一声,”颜相转头吩咐,“明日敬诚殿若有关于我的旨意传往中书门下用印,让二省务必拦上一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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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八议、官当、减赎都是古代对特定人减刑减罪的制度,每个朝代适用的标准不一样。“议亲”这一个小点里把老师也算进去了,系私设,是出于“天地君亲师”以及世界观背景原因的考量。关于颜相帝师的问题,以及与陛下的君臣关系,马上就会讲到。
第162章 难为(上)
卯初两刻,东边天空才蒙蒙亮,帝都京兆府下设的官衙门口来了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的老妇人,举起拐柱对着堂鼓“咚咚咚”几声敲。
边上正打盹的值班衙役吓了一跳,霎时清醒过来,眼看老妇人又要敲鼓,衙役连忙飞奔着过去拦下她。
须知,堂鼓一响,县令再繁忙也要立即放下手中公务,升堂接状,因而只有事出紧急、重大事务,或者申大冤告大恶才能敲鼓。一些鸡毛蒜皮、邻里纠纷的等闲小事,衙门里自有一套受理的章程,乱敲堂鼓反要受刑杖。①
这会儿又是清早,还不到官衙正式办差的时间,堂鼓就更不能随便敲了。衙役怕老妪不动规矩,阻下她拄拐,问有什么冤。
谁知老妪闻见这话,登时往地上一坐,开始抹眼大哭起来。卯初时分正是帝都外城刚从睡梦中苏醒的时候,三月十六坊间开市集,住在城外的农户商贩担着瓜果货物往坊市赶,以便尽早占个位置,各官衙夜里值班的官吏也到下值换防的时间了,打着哈欠往家里去。京兆府下设的这间衙门就处在外城闹市,天虽刚亮,门口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
帝都是天子脚下,吏治最为清明,为官做宦的少有人敢仗势欺民,不然被逮住了可不是小事。这老妪坐地大哭,倒引得不少行人好奇驻足,旁边的衙役也慌了起来,一面想扶她起来,一面又连声问她要告何人,定会为她做主。
老妪却不说话,仍旧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一看就受了莫大冤苦。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役没办法,只能差同班去请法曹。
又过了两刻钟,掌理狱刑法的法曹急匆匆地赶来了,老妪大抵是见到了能做主的人,止了哭泣,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哀声开口,说要告她儿子忤逆不孝。
这话一出,值班衙役和围观的行人齐齐大惊,法曹神色凝重了起来,命左右扶老妪起来,问她儿子做了何等恶事。
老妪满面悲愤,说孽子背地里如何如何诅詈父母,她和丈夫健在的时候孽子便自己另立户口,私攒钱财,几年间从未行过奉养之事,并又在外头跟人逞凶斗狠,惹了事还危及家里,父亲被气得卧病不能起身,那孽子却连回来看一眼都不曾。
大不孝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中的重罪,一经查实,便要治以弃市死罪。家里子女多的,谁还没有一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了?可再是气怒恼恨,也少有父母愿意将逆子告官——这是一条绝路,若非忍无可忍,不会有哪个父母肯走的。
同情弱者是绝大多数人的天性和本能,告状的人愈是憔悴不堪,作恶的人就显得越可恶。老妪形容枯槁,声泪俱下,几次差点昏死过去,看得围观行人登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孽障枉为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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