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头系着袖带,从回廊的尽头逆光走来。抬首的一刹那,仲秋晌午温柔的阳光悉数撒在他脸上,却晕不开眉目间的风霜冰雪。
满目清冷,也是满目昳丽。
凌烨忽然就想起少时读过的一首诗,其上言:“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从前初读不以为然,觉其辞过甚。直至今日方知,诗间二十四字,字字应景,笔笔珠玑。
惊艳不过须臾,凌烨真正注意到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应该是在出神,但又不像是寻常的凝神沉思。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一片空茫静寂,神采全无。没有情绪,也没有光亮,沉静到近乎寂灭,世间颜色到了他眼底,仿佛全成了一水乌沉沉的黯淡。
凌烨倏然觉得有些惋惜,这样的一双眼睛,嗔笑怒骂,随便点缀些情绪、揉进些色彩,都该是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可偏偏却是灵魂出窍一般,空洞失神。
像是画中人,但也只是画中人。
楚珩确实在出神,眼帘微微垂着,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凌烨站在石阶下,直到走到跟前他才恍然惊觉,下意识停住脚步。眼里的空寂在回神的一瞬间悉数敛去——或者说掩藏起来,目光凝聚落到凌烨脸上。
他站在回廊和石阶的交界处,澄明日光映在眼底,光泽流转间,眉目舒展眸光璨然。
这一刻,人从画里走到了烟火人间。
一切都生动热烈起来,方才觉得是真的惊艳。
他们隔着三级石阶的距离,目光就此交汇,一个波澜不惊,一个不动声色,瞳仁映着彼此的影子,在这个短暂的时刻,眼里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此间廊外植着的三两桂花簇簇绽放,香气扑鼻,醉人但不浓烈。穿廊而过的微风携着清浅的桂花香,蜻蜓点水般掠过心头,不经意间就惊起半尺涟漪。
对视并没有持续很久,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清冽的桂花香还未及散去,依旧在微风里徐徐流淌。
凌烨踏上石阶朝前走去,行至丈远,眼角余光瞥见廊外墙角的几株桂花树鲜活热烈。清香阵阵,再次猝不及防地闯入心头,他脚步一停,不自觉地转过身回头望去。
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转眼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凌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心绪像是才被桂花清香唤醒,后知后觉地回拢,方才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重现。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朦胧的悸动,蓬勃轻盈,并不汹涌,就像是有颗小小的种子正在心田深处破土发芽。
凌烨有片刻出神,闭上眼睛敛下心绪,举步回了问渠阁。
正在阁内恭候的天子影卫已将要带回敬诚殿的书籍整理完毕,叠在一起放在红木托盘里。凌烨扫了一眼,从里面抽出了一本今晨忙里偷闲时拿来放松看的《诗三百》。
放回书架前,他随手翻了翻,一行墨字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他顿时怔住,眼前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静如止水的心湖悄然泛起半尺涟漪。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心头那蜻蜓点水般的无端悸动,似乎就在这诗经里找到了它的缘由——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①
凌烨指尖摩挲过那行墨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片刻后忽而弯起唇角,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真是荒唐。
他回过神合上书,伸手正欲放架子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衣衫袖口的如意纹。凌烨手上一顿,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便服,朝一旁侍立的天子影卫问:“今日武英殿来了新人?”
影卫回忆片刻,恭声答道:“是。今日新入殿的只有一位,是钟平侯府的二公子,姓楚名珩。”
“楚珩……”凌烨低声重复,他垂眸思忖,将那双眼睛和敬诚殿里籍册中所写的人对应起来,“朕记得,漓山给谢初寄了封信?”
影卫应是。
凌烨随意点点头,目光掠过手上的诗经,再度抬手欲将它放回。书册碰到木架的一瞬,他动作倏然一滞,心生犹豫,片刻后终是收回手,将书改放到了影卫拿着的红木托盘里。
……
楚珩从藏剑阁出来,心绪不宁间竟走错了路,绕了一大圈,才重新回到武英殿。
云非和刚才喊他与北殿打架的陆稷一起,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楚珩朝他们走过来,问:“打赢了吗?”
云非吸吸鼻子,摇头答:“没。”他恨恨地握拳捶了一下地,不忿道:“我们南殿的扛把子苏朗回颖海了,韩澄邈也出去了,这才让他们北殿占了便宜。不就一个明昱能打吗?有什么好得意的!”
楚珩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并没应声。
云非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又继续道:“哦,还有那几个从武陵道宗来的,也挺能打的……”
一旁的陆稷头都快要垂到地上去了。
楚珩在他们身旁坐下,“打不赢会怎样?”
“也没什么。”云非声音低落,“就是南殿的尊严……算了,先让他们得意一回,等苏朗从颖海回来,定会给我们找回场子。”
云非丧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们吃过午饭,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了。
午后,楚珩在云非的带领下开始熟悉武英殿各处,等诸多杂事办完,已是傍晚时分了。
他们二人坐在院落内正吃着茶,陆稷忽然骂骂咧咧地从外面一路跑了进来,进门便问:“楚珩,你今天从藏剑阁回来的时候,有碰见过皇城禁卫军的人吗?”
“皇城禁卫军?”
“就是一天到晚屁事不干,只在皇城里到处瞎晃悠的。”
楚珩回想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石阶旁巍然挺拔的身影。平静的心湖忽而起了几分涟漪,他略略犹疑片刻,下意识否认道:“不曾。”
陆稷气得不轻,灌下一杯茶,还是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忿然说:“你们不知道,今天下午咱们武英殿和皇城禁卫军那群不要脸的杠上了,他们没打过我们,就说我们丑王八,我们武英殿的人哪里丑了?”
楚珩默了默,目光扫过愤愤不平的陆稷和云非。诚然这话是对方恼羞成怒瞎诌胡扯,但陆稷的重点似乎有些不太对。
“说谁丑呢!”
事关脸面,云非和陆稷出奇地一致,十分咽不下这口气,直接拍案而起,抄起剑就要朝外走。
陆稷忙拉住他,“你先等会儿,还有更过分的。他们居然还有脸向我们打听,说武英殿今天新来的小白脸喜欢什么样的人!”
小、白、脸。
楚珩端茶的手一顿,眉梢轻挑,一言不发。
当面说人小白脸,云非咳了两声,偷眼朝楚珩看过去,悄悄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陆稷的大腿。
却不想陆稷非但没反应过来,还一巴掌了拍开云非的手,嚷嚷道:“你捏我干什么!”又转头朝楚珩挤眉弄眼,继续道:“哎,楚珩,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给兄弟说说呗!具体点,讲一下要求什么的,下次吵架我好堵他们的嘴。”
云非以手抚额,已经没眼看了。
楚珩依旧不恼,格外淡定地继续饮着茶,午后石阶下的那道身影忽然从脑海里跳出来,他心中微动,顿了顿,状似随意道:“我么,喜欢合我眼缘的……要不就能打得过我的吧。”
“就这?”陆稷实在是一根筋,“那不相当于没要求?要是连你都打不过,还留在这干嘛,干脆回老家种地算了。”
云非忍无可忍地踩了他一脚。
“嗯,没要求。”楚珩弯了弯眸子,笑容愈发温良无害,“都喜欢了哪还有什么要求。”
“也是。”陆稷摸了摸下巴,又将云非踩他的那一脚还了回去,“那我就这么回他们?”
“不行!”云非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陆稷一眼,一掌拍在桌案上,看着楚珩道:“说我们长得丑,还敢觊觎我们武英殿的人,门都没有!”
他思忖片刻,忽地想起东都境主的那封信,顿时有了主意,“不是想打听么,那你就跟他们说,楚珩喜欢能打得过他大师兄漓山东君姬无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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