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烨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脑海里一笔一画,清晰而熟练地勾勒出那个人的影子,最后才去仔细描摹眼睛,无边秋月揽进那双眸子里,轻轻一抬头便是星辰让光。
他默了默,须臾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敛下心绪,再次凝神看向面前的人。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姬无月轻轻躬身行了一礼,凌烨冲他点头示意,然后回过头来,沉颜看着清晏不说话。
清晏正慌得不知该往哪看,见他父皇沉了脸,当下就不敢再瞒,皱着小脸伸出一根手指,小声道:“今天吃了一个……”
凌烨目光严肃,仍不说话。
清晏低下头:“……两个。”
话一说完,不等凌烨再开口,连忙环住他的脖颈,头埋在他肩头,慌慌地说:“父皇别打,阿晏乖的。”
“偷吃糖还乖?”凌烨斜了他一眼。
“唔……”清晏支支吾吾,最后也没有把“同谋”供出来,只看着凌烨的眼睛低声说道:“阿晏错了,下次不会了。”
“嗯。”凌烨点点头,将他抱给了候在一旁的毓正宫掌事女官,好带他去沐浴换身衣服。
当下转过头来看向面前的漓山东君,凌烨不着痕迹地又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那双眸子上流连片刻,微微笑道:“今日之事,多亏了东君援手。”
姬无月道:“恰巧今日离京路过,既然遇上了便是应该的,陛下言重了。”
眼睛很像,但声音不像。
凌烨莫名想了一下,顷刻间回过神来,便请他进去西暖阁坐坐。内侍很快摆上了茶点。
楚珩扫了一眼,可惜没有碧涧芸豆糕,他心里如是想着,在案几旁落了座。
他们喝了两盏茶,陛下随意问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如常应了,两个人便都没再说什么。
室内一时静谧。
外头重云如盖,天阴沉得厉害,殿里却早早地点了数盏宫灯,亮如白昼,案几边的熏笼里燃着暖香,舒缓又安心的味道,在暖阁里头待得长了,不知不觉间就能叫人将绷着的弦松下来。
楚珩手里拿着块小天酥,正兀自出神,忽然听到耳边乍然一声:“楚珩——”
是陛下在叫他。
他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抬起头就要应声,“臣在”两个字都已经到了嘴边,忽然又想起来“楚珩”还在露园躺着,他现在是漓山东君。
于是漓山东君咬了一下舌尖,将差点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眸子里的慌乱转瞬间被掩去,目色如常地抬头看向陛下。
凌烨慢条斯理地抹了抹杯盖,抬起眼帘,像是什么也没察觉,状似平静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还要静养一段时日。”漓山东君又把悬着的心按了回去。
凌烨点点头,垂下眼睛的一刹那,他目色微沉——方才他突然提到楚珩的时候,姬无月杯子里的茶,无端晃了几下,就像是没拿稳,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
他似乎很紧张楚珩,又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心虚。
凌烨微微眯了眯眼睛。
眼角的余光扫到案几上的点心,都是靖章宫小茶房送来的,摆了好几样,而姬无月手里拿的,是小天酥。
楚珩也爱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楚珩的生母与姬无月是同宗,他们都流着相近的血,又同在漓山长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便都生了这样顾盼生辉的一双眼。又或许是常常一起用饭的缘故,连口味都很相似……
凌烨如是想着,眼神暗了暗,他再次抬头看向姬无月的眸子,勾了勾唇角,轻描淡写地道:“有件事朕要问问东君。”
“陛下请说。”
凌烨喝了口茶,面上仍是和颜悦色,再开口时语气仿佛也没什么变化,依旧十分和缓。
“三个月前,东君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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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送命(bu shi)题!
凌启:你之前是怎么和我说的来着?让谁来审你?要不要我帮你去二十九章回忆一下?
第39章 为难
叶书离回去露园却没能见到穆熙云。
问了齐峯才知道,今日午间他和楚珩走后不久,穆熙云就独自一人去了宜安寺。
宜安寺是位于帝都城外十里的一间小寺庙,起初声名不显,后来不知从哪里传言,说先帝的惠元皇贵妃曾得寺内的忘归大师解签点化,而后才入宫嫁给了先帝。
贵妃一生宠冠六宫,几乎算是得到了先帝所有的宠爱,就连元后顾氏与继后钟氏也难能与其相较。
二十多年过去,忘归大师已成了宜安寺的方丈,惠元皇贵妃却早已香消玉殒,化作青史上不起眼的一个名字,但宜安寺问签解签的盛名声望自那时起便长久不衰。
穆熙云面前放着一杯大叶苦丁茶,这种茶,苦、涩、平、没有回甘。冬日寒凉,这茶放得久了,连香气也淡了,成了一汪苦透的冷水。
外头北风凛冽,寺庙后院的这间佛堂却也没有燃炭盆,两方简陋的清室用布帘子隔开,能听到里间有人在拣佛豆的声音。
宜安寺的方丈禅坐在穆熙云对面的蒲团上,他其实并不老迈,和穆熙云年纪相仿,但一双眼却如同无波古井,是心如止水的死寂,仿佛早早地就阅尽了人世间的所有沧桑。
穆熙云从他手中接过签辞,却并不急着看,只开口道:“我记得你从前其实并不信佛。”
她的语气很淡,像是对方丈说,又似乎是在说给旁人听。
里间佛豆一粒粒落在簸箩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人说拣佛豆积寿延福,贵在心诚,可是也不知为何,里头拣豆子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念过一句佛号。
良久,坐在对面的忘归大师回答说:“佛能渡世间苦。”
他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句说得很用力,尤其最后三个字,艰难又滞涩,仿佛短短的一句话就说尽了谁的一生。
穆熙云眼眶一热,偏过头去忍下眼中泪意,她抖抖手中那张写着签文的纸,看见里头是一句词——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穆熙云看着那张纸许久没有说话,里间拣佛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停了,佛堂里一片清寂。
良晌,穆熙云低低念了两遍:“燕归来,燕归来……”神情语气带着无尽的怀念和怅惘。
然而顷刻之间,她忽然又嗤笑出声,拾起案上那杯凉透了的苦丁茶一饮而尽,苦冷的水灌进喉咙里,涩得人舌尖发颤。
她站起身,目光仿佛要穿过那道布帘子看向里间拣佛豆的人,漠然道:“花落了就是落了,回不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福分被佛渡。”
佛堂外朔风猎猎,没有人回应。
她心里既是恨又是疼,最后却只心酸一笑:“当年在洱翡,你跟别人说,我们诉樰,是比江南的风还要温柔的女孩子。”
话音一落,穆熙云也不再等,推开木门,北风呼啸着吹进来,生冷的风刀割在人脸上,能从面皮一直疼到心里去。她扬扬手,那张写着签辞的纸碎成一抔纸屑,被风胡乱吹散,很快没了踪迹。
穆熙云的背影踏入风里,冷风拂过她的面颊灌进佛堂,金像前烛火明明灭灭,映亮了从室内走出的一片漆黑衣角。
来人将佛豆放在案几上,淡淡道:“她说的对,很多年前,我就不怎么信佛,如今更是没有福分,佛没有渡诉樰,更不会渡我,何况我早已经不配被佛渡了。”
方丈闭上了双眼没有出声,佛前烛火如豆,昏暗中似乎有泪在眼角一闪而过。
朔风刮得很紧,天空重云如盖,厚厚的云层间有冬雷的声音隐隐传来,有大雨将要来临。
敬诚殿的西暖阁内,凌烨问对面的人:“三个月前,东君在哪?”
姬无月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回神平静道:“这件事我记得已经和陛下的影卫首领说过了,三个月前,我不在帝都。”
凌烨不置可否,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的目光沉静,悠悠看向对面的漓山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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