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烨失神一瞬,立时明白了楚珩说的是什么。那日在敬诚殿的龙椅后,楚珩看见了那沓被自己小心保存起来的话本,同时也就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看见了自己艰难岁月里的唯一慰藉。
除了给他带过话本的影卫,凌烨并不会主动和其他任何人提起,也不会让旁人有知晓这些过往的机会,因为皇帝的一切都是至高无上的帝国机密。
可是楚珩不一样,他想走近楚珩,所以他想知道何谓“握不住剑”,也想知道姬无月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不是他眼前的这个人。
但与此同时,他也允许甚至希望楚珩走近自己,探寻属于“凌烨”的一切——如果楚珩愿意的话。
凌烨伸手接过那三册话本,尽力平复此刻心湖涌起的波澜,他敛去眼中繁盛的笑意,面上只佯装平静地道:“带了礼物也不能抵债,你二十天没来,朕帮你干了二十天的活,那就得还给朕二十天。”
楚珩抬眸对上陛下的目光,心底顿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这回就要反驳了:“明明是十九天……”
凌烨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楚珩直觉不妙,立刻改口:“……二十天。”
凌烨翘了翘嘴角:“就用你日后的休沐日来还,不准出宫,留在敬诚殿还债。”
他逢六休沐,除去旁的节假,一个月拢共就三日,二十天,得要大半年才能还清。楚珩心里一片愁云惨淡,讨价还价道:“陛下,一个月总得让出去一天吧?”
凌烨瞥他一眼:“要哪天?”
楚珩没有丝毫犹豫,生怕他后悔似的,立刻便道:“月中,十六。”
凌烨眸光微动,颔首应允,眼底却有暗色一闪而过。
商谈完还债的事宜,不讲理的皇帝就要开始肆意压榨自己的御前侍墨了。
御案上放了两摞折子,凌烨随手一指,说道:“里头凡是请安的折子,你看过后就在上头回一句‘朕安’,其他推举明年恩科主考官的折子,拣要点记录下来等会给朕看。”
奏议录楚珩先前写过许多次,记要点于他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直接在折子上批复,他还是头一回做,虽说上头都是些请安问好的话,可毕竟都是世家城主、各地侯王呈上来的,楚珩还是有些迟疑,不禁开口问道:“臣来代笔批复,那陛下呢?”
凌烨翻开了桌上的那册“昭明纪要”。
“……”
楚珩顿时气结:“陛下这样不合适吧?”
凌烨十分坦然:“看国史,有什么不合适的?”
“陛下明知道……”
凌烨打断他的话:“是你给朕说‘昭明纪要’的,现在又说不是,那方才是在……欺君?”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缓慢,格外咬重了发音,仿佛一语双关意有所指,可眉梢眼角却又是如常神色,让人读不出半分异样。
但这两个字却着实敲到了楚珩的心弦上,他心里忽然漏了一拍,再有底气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真的欺君,而且陛下若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楚珩”,会罚死他的,只怕届时那根未开锋的笔都要被打折,这可能还是轻的。
好在陛下的下一句话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不安:“快干活,这都是欠下的债。”
欺个什么君!
楚珩愤愤地提笔。
第52章 浅香
时值太后千秋,又临近年关,除却进京祝寿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一些岁杪不回京述职的边境将领和各地方三品以上的大员,也都爱趁这个不会触霉头的档口给皇帝上一道请安折,讲讲治下的风土人情、民生安泰,再说两句奉承的好话,免得长久不见天颜,皇帝把他们给忘了。
持此般想法的当然不在少数,每逢帝后寿辰或是年关将近,尚书台都要收一堆这样不写点实事的折子上来。
但是够资格上请安折的都不是小吏,尚书台也不能作主批复,于是只好按地方分门别类全送到敬诚殿来,厚厚得一大摞,每封都是洋洋洒洒的好几页,虚话套话一大堆。
楚珩起初还仔细看,后来就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记个人名就罢,但饶是如此,大半个上午的光阴也还是都耗在了这上头。
御前侍墨不知道替不讲理的皇帝写了多少个“朕安”,等到巳时末,高匪过来问午膳摆在何处的时候,偷懒的皇帝才终于有了点良心发现的意思。
“摆在后殿吧。”凌烨吩咐完高匪,转过头问楚珩:“午膳吃锅子,你过来侍膳,要红汤的还是清汤的?”
楚珩放下笔,打量了自己手边厚厚的一摞奏折,觉得必须要让陛下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于是想了想,说:“两样都要,红汤要牛油的,清汤要骨汤和鱼汤。骨汤要牛骨煮的,鱼汤要炖成奶白色的,里头加点山药和豆腐,嗯……不然再添一个菌汤的吧,多放点鸡枞、松茸和香菇。吃锅子配一点酒才好,再拿一壶陈年秋露白。”
他肆无忌惮地说了一长串,凌烨听完只是笑,又侧过身问高匪:“都记下了吗?别漏了。”
高公公年纪大了,徒弟祝庚跟在后头记。
宫里做汤锅跟外头不一样,凡事都得精之又精细之又细,一应食材调料需提前两三天开始准备,做汤底用的大骨、鲫鱼必须是现杀现取的,提前文火慢煮一夜,这样方能鲜香入味、余韵无穷。
陛下不是难伺候的主子,平日里吃个锅子也不过点一两样,偶尔清晏也在,才会再添个不辣的清汤让他尝尝鲜。
而今两个人吃一顿锅子,理应被伺候的那个什么都没说,本该站在一旁侍膳的却一口气要了四样汤底,还好御膳房有准备,不然还真得手忙脚乱。
祝庚今天上午过来书房给陛下添茶的时候,瞄了一眼提笔书写的楚珩,这才注意到御前侍墨根本不是经由陛下口述在折子上代笔,而是持着御笔蘸上朱墨,极其僭越地在折子上头直接批复。
祝庚被吓了一跳,茶壶都差点没拿稳,若不是他在御前伺候得久了,练就了一身凡事面不改色的本领,否则换个人看见,只怕都得直接叫出来。
除却百官陈情密奏,其他能送到敬诚殿的折子,必得是朝中有品阶有实权的高官写的,就算是丞相都无权在上头直接落笔批复。
依照大胤国法,除了奉明旨监国的太子,就只有皇后殿下才能不经昭告天下的明旨,做这等大不敬的事了。
经历了上午那一遭,祝庚现在再听着楚珩点的四样锅底,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了——
这哪是御前侍墨的待遇?
别说皇帝身边的近臣,就算是宠妃,只怕也不敢这般铺张浪费,在皇帝面前肆无忌惮地提一长串的要求。
祝庚觉得,“楚侍墨”这三个字早晚得换掉,他们以后都得改口叫“殿下”。
日中时分,午膳在后殿摆好。
高匪引着两个人过去,一踏进殿门,锅子浓浓的香味就迎面扑来。膳桌上摆了四个不大不小的铜锅,红汤辛香麻辣,骨汤醇厚油润,鱼汤浓稠滋补,菌汤清甜鲜美,四个锅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迥异的香味交织在一起飘得满殿都是。切成薄片的牛羊肉,揉成丸子的虾肉泥、猪里脊、鹌鹑蛋、羊肚、山鸡、扇贝、冬笋、木耳、菌菇、白菜等等一大桌的食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汤沸水滚,肉菜皆备,只等着下锅涮煮。
清晏倒是没过来,冬节会过后,大白团子当晚就跟着顾彦时去了镇国公府。顾表叔一向惯着他,这几天团子正在宫外玩得乐不思蜀,让回来都不愿意。
不过也幸好没过来,他还小,火锅里的菜大多都吃不得,就算是来了,也只能泪眼汪汪地在一边看着,一个人孤独地馋。
侍膳女官上前布菜,楚珩将自己要的四样汤底都尝了一遍后,就再不让侍膳女官往其他三个锅子里放菜了。御膳房煮的红汤刚好能叫人觉得辣,但又不至于吃不下口,汤底辛香浓厚,无论是涮点什么进去,捞出来吃到嘴里都是辣咸鲜三味融合在一起,满口生津,很得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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