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神色不动,心里盘桓过百般念头,他思量须臾,断然道:“没有。”
“那好,既然你说没见过,那就当没见过。”凌启说:“那么楚珩,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八月十一已经到了帝都城郊,但却在八月十六才进城,你盘桓在京畿数日,应该是有理由的吧?”
楚珩脊背紧紧绷着,目光闪了闪,心念电转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三个月前,临近中秋,帝都发生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城郊皇陵的帝春祭祀台进了小毛贼,东西虽然没少,但人也没抓着。
凌启问他三个月前姬无月在哪,又问他在帝都城郊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其实都是在问,中秋前漓山东君来没来过帝都。
天子影卫不会无缘无故查大乘境的行踪,帝春台绝不是进了小毛贼那么简单,一定出了大事。
凌启现下只问他漓山东君的行踪,没有提及东都境主,那是因为叶见微一直都在漓山,从未出过一叶孤城。如果他没猜错,中秋前五位大乘境中行踪不明的人里必有姬无月,甚至可能只有姬无月。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楚珩调到御前,天子影卫当然会再查他一次,这是意料之中。可好巧不巧帝春台偏偏出了事,影卫同时也在查姬无月,两个人竟然真的被查到了一起去。
好在凌启如今还只是在查姬无月的行踪,不是在查姬无月这个人,而且既然明着问他,那就必然还有转圜之地。
但他必须得尽快给个交代。
楚珩面上显出几分赧然,轻轻咳了一声,视线转向天边的夕阳,眉宇间染上一层隐隐的落寞,低声道:“大统领说的对,我确实八月十一到了帝都城郊,十六才进城。但那是因为我……”
他顿了顿,声音似是透着几分苦涩:“我十六年未归家,临到帝都,总有些……近乡情怯。八月十五中秋,我留在露园过了。”
这下轮到凌启怔然了,钟平侯府对楚珩十六年来不闻不问的事,在帝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晨风零雨久别情疏,楚珩这样一个像是“外人”的家人,在中秋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楚珩似乎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偏过头来看着凌启,语气诚恳:“我在鹿水没见到我大师兄,也确实不知他的行踪。后来中秋节前在露园的那几日,我大师兄也没到帝都来找我。不过大统领说得对,梳理经脉的事不能再拖。上次出宫休沐的时候,露园的齐师叔告诉我,太后千秋,我师父要来帝都祝寿奉礼,届时我大师兄可能会和她一起过来,在城郊露园小住几日。”
漓山东君会过来帝都?
凌启闻言神情微动,他打量了楚珩几眼,忽而说道:“楚珩,为漓山着想,我希望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我不妨告诉你,坊间传言,三个月前,八月十二那日,帝春台进了几个小毛贼——这是真的。但除此之外,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齐峯听完楚珩的叙述,知道天子影卫口中的不速之客定然不是一般人,但还是觉得蹊跷:“皇陵地宫都是封死的,谁也不可能进去。地上殿宇只作祭祀用,存放一些金银器皿,没听说有其他十分贵重的东西。那里守卫虽然森严,但怎么会到大乘境过去也能被发现的地步?皇陵禁卫有这个本事吗?”
“因为八月十二那日,陛下正好在帝春台,所以天子影卫也在。天子影卫没截住的不速之客,大胤九州能有几个?”楚珩沉声道:“我也不知道那日到底是谁,但是看凌启的意思,行踪不明的漓山东君就是那个最有问题的。”
齐峯陡然一惊,皇帝在,夜探皇陵的性质就变了。往最小了说,也是盗取宗庙御物,若往大了说,都可以直接算是行刺,牵扯的可不是一点两点。
楚珩将信笺和东君令用火漆封缄好,交给齐峯,拧着眉说道:“好在现在还只是查姬无月的行踪,没开始查他这个人本身。当年在漓山给我做身份的时候,说楚珩幼时落下病根,经脉受损,不能修习武道,一直是由姬无月调理。凌启问我的时候,显然已经开始从这入手查了,再这么下去谁知道天子影卫能查出什么来。若是真有个万一,查出东君本人不只在帝都,甚至都还在御前,夜探皇陵的不是我也是我了,到时候我……”
楚珩不知想起了什么,话音忽然一停,他偏过头,心里涌上一股火气:“谁知道帝春台的事到底是哪个干的,他倒是跑了,黑锅现在全让我背了。等日后若是被我查出来……”
齐峯接过楚珩递过来的信封,听见最后那几个近乎咬牙切齿的字,不禁捏了把汗。
他又出去外院仔细交待露园暗卫,等回来的时候,楚珩已经和洒扫的小厮知会过,正匆匆往垂花门的方向走,是准备要离开露园。
外头天色已晚,齐峯连忙出声喊住他:“饭不吃?这都酉时了,等你回到宫里都得什么时候了?”
楚珩摆摆手,脚下依旧不停:“不吃了,我去趟书局有点事。”
“哎——”齐峯最终也没叫住人,只看着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许是前两天帝都才下过雪的缘故,冬月初九这天夜晚似乎显得格外寒凉。
颜相府内,颜懋就着灯光逐字逐句读完一封信,垂着眸子思忖片时,忽然对侍立在侧的颜沧问道:“我们路过端门的时候,是不是看见咱们陛下的那位御前侍墨也出宫了?”
颜沧回想了一下,“是。”
“正好,”颜懋微微勾起唇角,吩咐道:“去看看楚珩现在在哪,若是没回宫,就把他给我请来。”
“请、请楚珩?”颜沧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嗯,你说的有道理。”颜懋像是恍然回过神,摸了摸下巴,点点头道:“也不用请,若是他这会儿正在外头路上,那就直接劫来。”
颜沧:“……”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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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沧:我啥也没说啊,我的重点是“请”吗?
第28章 如雪(一)
给楚珩送信的暗卫前脚才从露园离开没有半个时辰,后脚齐峯就收到了消息,穆熙云他们这次来得早,三日之前已经踏入中州地界了。
算算路程,别说京畿八百里了,三天的光景,只怕这会儿六百里也该到了。
齐峯顿感焦心,立刻就叫人去书局追楚珩,务必要在他进宫之前把人拦下,片刻耽误不得。
然而彼时的楚珩却被人看着坐在颜相府的花厅内,颜懋正在他面前不慌不忙地吃晚饭。
楚珩从漓山书局找完书出来,刚绕过坊间长街,就被颜相府的人拦了。
颜沧虽然没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他“劫”来,但“请”法委实也不怎么客气。
而他从书局里精心挑选的三册写得极好的话本,现在正放在颜懋的手边,被他当做下饭的别样“小菜”。
楚珩面无表情,看着他津津有味地一页页翻书。
许是楚珩目光里的冷意太盛,颜懋从书里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拿锦帕擦了擦嘴,他心情似乎很好,对楚珩道:“放心,不白看你的书,我这也有册书正好要送给你看。”
他一挥手,花厅侧间走出来一名侍女,低眉顺眼地端着个红木托盘走上前来,径直跪在楚珩脚边。
红木托盘上蒙着一层锦布,楚珩只瞥了一眼,便神情冷淡地转过视线,开口道:“颜相找我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
颜懋不答,只冲他抬了抬手,示意请便。
楚珩依旧不动,颜懋却也不在意,又低头翻起了话本。书页翻过的“沙沙”声间或在花厅里响起,在满室的安静中显得尤为突兀。
半盏茶的时间缓缓流过,楚珩扫了一眼举着托盘面露难色的侍女,终于还是伸手揭开了上面的锦布,目光触及书册的一瞬间,楚珩瞳孔微缩,眼底有惊愕一闪而过,整颗心继而沉入了谷底。
撞入眼帘的是一册《大胤律》,称为“一册”或许有些不太恰当,托盘上的书显然并不是一套完整的国法,而是被人特意剪裁过的,很薄,薄到似乎只有一页纸,可是却盖着重逾千钧的“大胤律”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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