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没有匾额,但却有重兵把守,来来往往都是天子影卫和宫廷内侍,楚珩看了一眼石碑上的字,认出是“大盈”两个字,他偏头看向凌烨。
“记得来时的路吗?”凌烨笑着问他。
“差不多。”楚珩点点头,问:“陛下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大盈阁是皇帝私帑,”凌烨倾身靠近,借着袖子的遮掩将一枚铜钥塞到了楚珩掌心,附耳过去说:“拿好,别让人看见,我的钱都给你了,皇后。”
楚珩怔了一瞬,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手里的铜钥还留有着陛下掌心的温度,常言道十指连心,想来他触及到的不只是手,还有眼前人心上的温度,所以才如此灼灼发烫,让他在怦怦的心跳中失了神,良晌过后,楚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都给我?”
“嗯。”凌烨很是正经地点点头,继续同他咬耳朵:“没办法,大理寺下午就会来人,朕得给皇后交罚金。”
当日下午,大理寺果真来了人,皇帝在敬诚殿见了大理寺少卿。
萧高旻和叶书离都在八议之列,而自首的云非是澹川颜氏的子弟、颜相的独子,他和楚珩一样又都是武英殿天子近卫,后者还是御前侍墨,皇帝身边的人,请去大理寺问话前,须得经过圣上首肯。
“你也去打人了?”皇帝仿佛才知道一样,抬眼看向身边研墨的楚珩,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大理寺少卿站在下面,看得很是清楚,御前侍墨听言身形一僵,手上研墨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但这副垂首不语的小心姿态,明显是认罪了。
“云非家里——颜相府和庆国公府去人了吗?”皇帝转过视线不再理他,淡声问:“还有钟平侯楚家。”
大理寺少卿:“回禀陛下,臣进宫的时候,大理寺已经派人过去了,只是庆国公府那边,云非公子没叫去,只让人知会了相府。”
皇帝屈指轻轻敲了两下御案,闻言不置可否,只淡淡“嗯”了一声,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上首一阵沉默,大理寺少卿正疑心自己的奏答出了错,就听皇帝忽而朗声道:“来人——”
进来的是天子影卫首领,凌启。
大理寺少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龙椅上的皇帝瞥了一眼身旁的御前侍墨,直接吩咐道:“大统领带他去罢,顺便一起听听,回头禀给朕。”
天子影卫首领,超品,在外权比丞相、位比王公,一桩简单无比、只需一道旨意的案子却让凌启亲自去,大理寺少卿实在不懂圣上用意何在。
彼时大理寺内,陆勉命人上了茶点,借着等候的功夫找个由头把云非叫了出来,压低声音问他:“你老实跟叔说,你小子过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还嫌你叔不够头疼?”
云非诚恳道:“陆叔,这事真是我牵的头,我来就只是为了认罪。”
陆勉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云非道:“陆叔放心,我没打算让您为难,反正坏事都是我牵头干的,您依律判就是,罪名越重越好。”
陆勉指着他,气声道:“怎么个重法?难不成让你去挨刑杖?”
云非敛去面上笑意,目光沉沉,颔首认真道:“可以。”
陆勉脸色微变,忽然沉默了下来没再继续问话,眼神格外复杂地看着云非。
朱雀街,颜相府。
今晨下了雪,路面冷滑,颜懋没去尚书台,留在了府里,大理寺正过来的时候,他正在房里看书,颜沧进来禀报。
“澹川颜氏的子弟,那就是庆国公府颜家的人,所以——”颜懋抬眼,缓声说:“报到我府上做什么?”
颜沧欲言又止,难为情地看着他:“相爷,公子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想起来我这个爹?”颜懋扬声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把手里的书一扔,嗤笑道:“他是生怕别人找不到攻讦我的理由,故意以身试法,将自己当成把柄送上门呢。”
“行,可以,干得漂亮。”颜懋连连点头,抬手往东一指,“烦请大理寺的绕个远去隔壁街庆国公府,别在我这杵着。”
他拧着眉语气不耐,颜沧却没动,顶着他的怒火又道:“相爷,就算报到庆国公府,也少不了您这儿,再怎么说,您都是做父亲的。”
颜懋闻言冷冷地看着他,良晌没再说话。颜沧见他嘴唇抿起,下颌线紧紧绷着,僵着身形一动不动,心知他是被云非气得狠了,只得退了下去。
刚走了两步,身后颜懋却突然淡声开口:“说得也对,虽然不在一张族谱上,但论起血缘怎么都还是我儿子。”
颜沧连忙转过身。
“既然如此——”颜懋微微抬起下巴,漠然道,“那你去告诉大理寺正,请他们陆大人往重了判,最好动刑,打死不论。”
“相爷!”
“这就是我的意思。”颜懋冷静地坐了下来,面上尽是冷色,话音里半点温度也无,仿佛在说着和他无关的人。
颜沧咬了咬牙,一字一顿低声道:“相爷,无论如何,云非公子是您唯一的骨血。”
颜懋垂着眸,半晌没说话。
室内一时寂静。
良久,颜沧终于听见颜相开口:“你说的对,颜云非是我儿子,只你告诉恐怕还不管用,还是得我亲自去。”
他站起身,手心紧紧捏着,漫不经心地冷笑一声,道:“大理寺是吧,那我去看看他们刑杖的木板子有多厚,不厚的话叫人把相府的马车辕拆下来借给他们用。”
第65章 党争(上)
楚珩和凌启到大理寺的时候,正好跟颜相遇上。天子影卫首领主动颔首与颜相打了招呼,而颜懋却满面寒霜,目光冷冷地掠过凌启,看向落后两步的楚珩。
颜懋与楚珩一共见过三面。
冬月初四,楚珩被皇帝当庭斥退,行至敬诚殿前,颜懋与他擦肩而过,见了这位传言中不为帝喜的御前侍墨第一面。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颜懋恍惚以为,是小重山围雪谈道夺魁首的姬无诉樰复生。
只凭第一眼的直觉,他就几乎可以确信,楚珩不只是“楚珩”。
第二面是在四日之后的冬月初九,适逢楚珩出宫,颜懋派人将前者“请”进相府,但明明暗暗的试探间,楚珩滴水不漏。如若不是颜懋亲眼见过惊才绝艳的姬无诉樰,如果不是楚歆楚琰两姐弟实在秀出班行,或许他真的不会再对楚珩起疑。
如今是第三面,在大理寺的正门前。
这三次,颜懋见的都是“楚珩”。
而眼下,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对的一刹那,颜懋忆起了或许还存在的第四面——
漓山东君姬无月于京畿官道阻拦刺客救助太子的次日,皇帝邀他入宫请宴致谢。在敬诚殿的暖阁前,隔着长廊和雨幕,颜懋与他曾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汇。
如颜懋所想,尽管姬无月戴着面具遮住了半截面容,但还是看得出来,他身上并没有岁月侵蚀的明显痕迹——漓山东君比很多人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而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巧,姬无月离京后的第三日,楚珩就病愈,重新回到了御前。
颜懋注视着面前安静伫立的御前侍墨,目光中的审视意味不加遮掩,直剌剌地刺向楚珩。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浅躬施礼叫了声“相爷”后,便垂眸敛目站在一旁,任他打量。
大理寺前的这出审视最终被凌启打断,天子影卫首领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刚好挡在楚珩身前,隔绝了颜懋的视线。
恰好此时,陆勉从官署内走了出来,影卫首领奉旨而至,代表的是圣上的意志,兼之丞相也到了,他这个大理寺卿要亲自出来迎一迎。
陆勉与两人施过礼,还没来得及客套,抬头就瞧见了颜懋脸上明晃晃的嘲弄之色,他目光落在挡着楚珩的凌启身上,神色变幻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善地看着他们两人,最终冷笑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大理寺的门。
留下满脸尴尬的陆勉看着凌启,干笑着打了两句圆场,好在后者也没在意颜相的态度,朝陆勉略一颔首,跟着他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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