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慈和宫便传出消息,太后与颜相商议过后,一致认为千秋朝宴设在麟德殿最为妥帖。
消息传到御前,皇帝果然没提旁的意见,只略一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当着慈和宫传话女官的面,拟旨命礼部依例承办,凡事追求尽善尽美,务必要使太后满意。
彼时天子影卫首领凌启正在殿内,待女官告退,皇帝脸上微微露出了点意料之中的笑意。
慈和宫那边下午就有消息暗中传过来,颜懋刚踏进殿门,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太后送了册皇历,直言提醒她如今早不是她临朝称制的年月了。若不是四周宫人和礼部官员在场看着,只怕下一句就是齐王的坟头草都好几米高了。
颜懋一通明嘲暗讽夹枪带棒,就差没指着太后的鼻子说她白日做梦了,把太后气得脸色乍青乍白,握在手里的丝帕都被扯烂了。
于是麟德殿的事便就如此定下来了。
女官走后,敬诚殿书房的门缓缓关上,凌启开口禀告道:“陛下,影卫已经核实过,镜雪里确实在南隰使团当中,入关后沿途尚未发现她与江锦城敬王有所往来,和砚溪钟氏旁支也无任何联络。”
皇帝点点头,示意继续。
“影卫得到的消息是,镜雪里此行多半是想要与大胤商榷靖南丝路道的开辟之事,所以暂时不敢有别的动作。”
“南隰、虞疆都和大胤接壤,这条丝路从南隰境内走,就得绕过靖庆两州交界的整个兴陵山脉,路途相对遥远,不占‘地利’。若是行经虞疆,道路本身确实畅行无阻,但是虞疆十六部近来并不安稳。”
“老教王病危,圣子赫兰拓与亲胤派的几部首领政见多有不和,且赫兰拓之母是北狄公主,北狄与我大胤世代血仇、多有战事,据探子传报,赫兰拓近来有意联合北狄攻打靖朔二州。”
皇帝闻言略一思忖,说:“朕记得,虞疆教王还有一个小儿子。”
“是,叫危溪。”凌启应声说道:“这位危溪王子生母出身低下,赫兰拓从前看不起这个弟弟,但是这两年,危溪却成了他的眼中钉。”
“危溪的领地正好就在兵部原先拟定的靖南丝路道上,又与亲胤派的几部首领走得近,有意与大胤示好,想要借大胤的军马与赫兰拓争夺王位。赫兰拓虽然知道他的心思,但一时动他不得,与北狄结盟动兵大胤的事,也一直都没能与虞疆各部首领谈妥。”
皇帝微微牵了牵嘴角,淡声道:“教王失了虞疆圣物谛寰经,圣子当然也难以服众,如今又有个危溪与他争位子。赫兰拓想跟北狄结盟,多半是动了想要谛寰经的心思。”
二十年前,虞疆北域部落趁靖北丝路往来之际,劫掠靖州边陲三镇,一夜之间屠戮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妇孺,血溅大胤边疆。
战报传到帝都,先帝大怒,朝野上下群情激愤,天和元年的西伐之战就此打响,六个月后,虞疆众部被打得溃不成军,弃关而逃。
彼时的朔州总督顾崇山率领大胤铁骑长驱直入,一路打到虞疆王城脚下,教王捧着虞疆圣物谛寰经出城归降,自此纳岁称臣。
“寰”是虞疆永恒真神的名字,是虞疆十六部最为崇高的信仰,至高王权由真神寰赐予虞疆教王,谛寰经中的无上密法也只有教王能够修习——这是教王得到真神承认的象征。
而这件虞疆人眼中坚不可摧的圣物,如今就在大胤帝都南郊皇陵,帝春祭祀台。
三个月前,雁来秋雨夜,皇帝私下前往帝春台拜祭先祖,在皇陵遇到了一行小毛贼,和一位乘风而来,踏雨而去的不速之客。
“陛下,帝春台的事韩澄邈已经暗查过,影卫传了密报来。那批小毛贼是千诺楼的顶尖高手乔装,背后雇佣主使早已查到,是意料之中。他也不是为了谛寰经,他就是……”凌启说到此处不禁有些无奈。
皇帝脸上亦无讶色,只摆手示意知晓,轻轻揉了揉眉心,道:“算了,他先放着吧。”
凌启颔首,这才开始禀起正事,声音微有些肃然:“韩澄邈同天子影卫已经暗查过九州五位大乘境三个月前的行踪。中秋前夕,南山恰好有佛会,无矩大师一连数日布坛讲经,并未离开过南山半步;前段时日苍梧城商道出了点乱子,方鸿祯因此滞留在云昌道数月处理事宜;武陵道宗天玄子四个月前闭关,影卫已经查过,情况属实;东都境主叶见微……”
凌启言至此处忽然停顿,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道:“叶见微看过漓山藏书阁里关于他与夫人穆熙云的话本后,觉得不太满意,决定亲自捉笔修改,一连改了数月才定稿,但漓山弟子读过后一致认为还不如上一个版本,其实天子影卫看过后也是如此评价。”
凌启轻咳一声,继续道:“于是叶见微收集漓山众人的意见后,又开始重新修改。近半年以来除了偶尔满漓山的追打其子叶星珲,一直专心于话本之事,并未出过一叶孤城。”
最后,凌启肃颜沉声说:“唯一一个不确定三个月前行踪的,是漓山东君姬无月。”
三个月前,南郊皇陵进了个蒙着面的不速之客,与天子影卫几番缠斗后,全身而退,踏雪无痕。放眼整个九州,能有这样身手和本事的,不多不少,一只手刚好就数得过来。
皇帝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漓山?”
“是。”凌启颔首,亦有些犹疑:“臣也觉得不太可能,漓山叶氏一贯独善其身,少涉政局,更不愿参与朝中争斗,东都境主近几年一直都在一叶孤城,极少离开。”
“可漓山东君也确实行踪成谜,影卫从漓山查到的说法是,最近半年姬无月并不在漓山,而是一直留在广陵鹿水。但影卫去鹿水查过所有漓山人在广陵的行迹,其中并未发现有关姬无月的任何踪迹。影卫怀疑,除非是闭关,否则姬无月可能根本不在鹿水,不只是三个月前不在,这半年都不在。”
仲商雨夜,蒙面客夜探皇陵,直奔帝春台小长明殿,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只存放着谛寰经,此人来意昭然若揭。
可偏偏不巧,那日皇帝恰好在,帝春台同九重阙一样,地下埋着永镇山川,蒙面客不得已,只能退却。
倘若仅是单纯的摸瞎偷盗,还不足以让天子影卫如此在意。问题在于,这名不速之客对帝春台的地形实在太过熟悉了,甚至仅凭轻功就可以逃脱追捕。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帝春祭祀台本是皇陵中的禁地,宗室中人亦不得擅入。如今整个大胤,知晓谛寰经在小长明殿,而且对帝春台内部能熟悉到这般地步的,只有三个人,皇帝、太后、以及太后次子——江锦城的敬王。
两年前,太后长子齐王还在,执掌庆州之事时,曾不只一次与虞疆老教王有过来往,收过许多好处。现在敬王凌熠继承了他兄长的“人脉衣钵”,可惜老教王病危,新圣子赫兰拓即将上位,人走茶凉,他急需要谛寰经来投其所好,以维系与虞疆的联系。
那日的蒙面客不出意外应是与敬王有关,人也只能是当今的绝代宗师。
凌烨先前猜测过苍梧城,甚至是武陵道宗,但是唯独不曾想过,一一核查过行踪后,九州境内最有可能的人,居然会在漓山。
“姬无月一直都是一个谜,无论行踪还是别的什么。他是四年前横空出世的大乘境,在此之前名不见经传,但是漓山断海一线天处的九转剑阵却是他的手笔,实力恐怕并不下于原先的四位。”
“不过这位东君低调至极,很少在漓山现身,也从来不管任何事,人前少有的几次出现全都戴着面具,因此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就连漓山弟子对他们的这位大师兄也是所知甚少。”凌启说道。
“漓山……”皇帝垂着眸子,轻轻又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似乎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书房内安静一阵,过了片刻,皇帝忽然问道:“大统领的看法呢?”
凌启心中陡然一凛,皇帝说“看法”,不是问“真相”。
越接近权力的最中心,就越能清晰地明白,真相未必是看法,但只要掌握权柄的人想,看法就可以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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