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背对着凌烨躺了一会儿,觉得屋里似乎不如方才暖和,往被子里缩了缩,翻个身又钻回了凌烨怀里,将头埋在他颈窝,手也揣在他胸前,凌烨就亲了亲他,顺势揽住。
记下的账明日再算,两个人现在都心满意足。
一夜交颈相拥而眠,翌日清晨,雪已经停了。
已是卯时末,皇帝起身,高公公领着宫女内侍进来伺候。
昨夜睡前只是草草收拾了一番,床头案几上还放着一堆物件儿,凌烨坐起身第一眼就看见了托盘上的毛笔。
除了昨夜用过的那支玉管狼毫,楚珩挑笔的时候大概以为是要作画,还择了好些旁的,象牙管的,沉香管的,小叶紫檀的,或粗或细五六支,各样式的都有,不用便可惜了。
凌烨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熟的人,眼底流露出浅浅笑意,又对收拾案几的内侍低声吩咐道:“那几支笔不用收了,回头朕还有用。”
他顺手拾起玉管狼毫,出去外间亲自洗笔了。
*
昨日大朝会上,萧高旻、颜云非等人打徐劭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大理寺今早一开衙,丞官们就带着大理寺卿的签令,开始逐家收罚金了。
依照本朝律法,收罚金以前,须得先将判令交给受罚者本人。萧高旻和叶书离还好说,苏朗和楚珩却都在武英殿里。大理寺丞持着官署的牌子从兴安门进宫,到了武英殿,却只见到了苏朗一个人。
武英殿的近卫们一听丞官提起楚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昨天御前都传遍了,陛下下朝后龙颜大怒,狠狠地罚了御前侍墨。据说是让楚珩在敬诚殿里从早到晚跪了一天,膝盖都跪肿了,偏赶上昨晚落雪路滑,楚珩腿酸得根本走不了路,就歇在敬诚殿值房里了。到现在眼看都巳时了,也不见个人影,想来是白天又接着在御前当值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正说着,就见外头忽然来了个天子影卫。影卫并不多解释,颔首致意后,直接带走了大理寺丞。
留下武英殿的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
沿着宫道一直向前,直到踏过崇极门,进到靖章宫的地界,大理寺丞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在往御前去。他以为影卫只是带他来找楚珩,殿前例行检查过后,就垂眸敛目地闷头继续跟着走,谁知一进门,抬眼就看见一身玄金龙袍的人端坐在书案后。
大理寺丞脑子里“刷”地一片空白,直接愣在当场。
皇帝说:“判令带来了吗?”
大理寺丞猛然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毯上,连连磕头行礼。他不过一个六品官,别说像现在这样单独面圣,平日里连列席大朝会的资格都没有。心怦怦的一通乱跳,又是紧张又是激动,颤着手捧着那张纸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道平身,又随口勉励了几句。
高公公上前接过令纸呈到御案上,凌烨看了一遍,微微笑了笑,“罚银一百两,行吧。”
然后转头示意高公公给钱。
直到捧着一百两银子出了敬诚殿的门,大理寺丞都还是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让混沌的脑子清明一些,回想着方才的事,再看着这纹银时,只觉得分外烫手。
他是向楚珩收罚金的,这没错,现在也确实收到了,可关键是——
这是陛下的钱啊!
武英殿里不是说御前侍墨很不受陛下待见吗?可方才拿钱的时候,陛下的心情分明很好,而且还说自己“代收楚珩的判令”。依照大胤律,凡出自大理寺的判令,必须交由本人,只有夫妻才能为彼此代收。
——似乎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大理寺丞灵光一闪,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
彼时皇城的另一端,颜懋坐在尚书台的内厅里,看着案上一本摊开的奏折,久久没有言语。
颜沧在一旁急得要上火,在内厅来回走了几圈,忍不住劝道:“相爷,陛下让人将批过的折子再送回尚书台来,喻意已经很明显了,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天子影卫就在外头等着,只要您说个‘不’——”
颜懋忽然抬手,硬生生地打断了颜沧的话:“不用了,让影卫送去大理寺吧。”
“相爷——”颜沧蓦地睁大眼睛,咬着牙艰难道,“你可想好了,真点了这个头,日后云非公子和您的父子情分恐怕就彻底断在这了……”
颜懋绷直的肩颈微微晃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沉默良晌,垂下眼睛说:“这样……也好。”
也许是腊月天太冷,颜懋的声音似乎都被寒气浸染,带了些几不可查的凄惶。
桌案上摊开的折子白纸黑字,是大理寺卿昨晚呈上去的,“四十杖旁”,皇帝御笔朱批,落下的是个“准”字。
第77章 反省
楚珩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也是床头的毛笔。
昨夜用过的那支玉管狼毫已经被洗净了,悬在笔架最中央的位置,毛笔尖上残留的水正凝结成水珠,将落不落的坠在上面。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可落在楚珩眼里显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根本没法再正视那支笔,面上添了几分羞恼,错开视线红着脸问:“怎么还放在这儿?”
内侍正伺候楚珩洗漱,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道:“陛下吩咐这几支笔不用收,说是还有用处。”
“还有用处?”楚珩眉梢挑起,一把将帕子扔到银盆里,咬着牙恨恨地问:“他人呢?”
这厢话音刚落,高公公就带人提着食盒进来了,一面指挥着宫女摆膳,一面笑眯眯地道:“陛下去后头明承殿了,您且先用了早膳,再过去不迟。”
楚珩咕哝了一句“去寝殿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坐下来吃了碗粥。
等出殿门已经接近午时了,昨夜才下了一场雪,今天日头却很好,碧瓦朱甍上的积雪在天光的映照下莹莹发亮,琼枝琉璃,耀彩夺目。
楚珩穿过长廊走了几步,迎面恰好遇到了武英殿的同僚,便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那同僚上下打量楚珩几眼,见他脸上带着些微倦意,不禁露出了怜悯的神色,想说些什么可又顾忌此处是敬诚殿,唯恐被人听了去,于是只好伸手拍了拍楚珩的肩,以表安慰。
楚珩有些不明所以,但还忙着找凌烨算账,就没多问,打过招呼便先行一步。
倒是那同僚,站在原地看着楚珩的背影,见他步伐较之往常果真要缓慢些,愈发肯定了传言的真实性,楚珩的确是被罚得狠了。
说起来,这也不是楚珩第一次在敬诚殿值房留宿了。往日他就经常错过武英殿的饭点,更深露重了才从御前下值回来,这月初六过后,更是变本加厉,连着几宿不见人影。陛下待身边近臣一向温和宽仁,唯独对楚珩十分苛责,动辄惩罚处治,虽然那记着的二十杖一直没落下来,可只看今日这模样,想必也是够惨的了。
御前侍墨这位置,历来是御前众人中离皇帝最近的,但伴君如伴虎,却也不那么好做。
那同僚摇了摇头,转身自顾自向前去了。
宫道上的积雪被早起的宫人清扫过一遍,楚珩腰有些酸,一路慢悠悠地晃到明承殿,却不知自己在同僚们眼里,除了是全武英殿“动手能力”最差的花瓶外,又成了全殿混得最惨的那个。
明承殿守门的内侍看见他过来,连忙挑起帘栊将他迎了进去。
楚珩踏进殿门,就见外间摆了张软榻,祝庚正一脸纠结地趴在上头,榻旁程老太医正在给皇帝指点推拿的手法。只是借给小祝公公两个胆子,他也难以在皇帝掌下完全放松,总是不自觉地绷紧身体,轻了重了的也不敢吱声,效果不是很好。
但是现在楚珩过来就不一样了。
内侍们又抬了张软榻,程老太医继续在祝庚身上示范,皇帝跟着学,只是——
“轻点。”
“哦。”凌烨点点头,手上动作连忙放轻。
谁知还没按捏几下,楚珩又道:“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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