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是一块松瓤鹅油卷,高公公的头还没来得及点,就见楚珩执着玉箸的手犹豫了一下——只是眨眼间的一下,就又夹了一个虾丸到陛下的碟子里。
高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凌烨终于忍不住笑:“好了,坐下了。”
话落,高公公立刻走上前来为楚珩摆好椅子。侍膳女官转身从食盒里为他添了一副碗筷——一看就是提早准备好的,又给他盛了一碗汤,笑盈盈地奉到他手边。
楚珩稀里糊涂地就被高公公按在了椅子上,坐在凌烨身旁,两个人离得很近。他有些不解:“臣不是要侍膳吗?”
凌烨闻言便笑:“明承殿这么多人,还需要你来侍膳?你布菜,朕就只能吃虾仁了。”
楚珩本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妥,此刻听到“虾仁”两个字,又看了一眼陛下面前的碟子,脸颊不禁有些泛红,连忙解释道:“臣是觉得看上去好吃才都夹给陛下的……”
凌烨轻轻摆了下手,侍膳女官旋即将那碟三鲜虾丸换到了楚珩面前。
“既然觉得好吃就多吃一点,你中午心情不好,在外头怕是没怎么好好吃饭吧?”
楚珩眸光微动,垂下眼帘不语,算是默认了。
“朕宣了徐劭明日进宫。”凌烨忽而道。
楚珩讶然抬头,望向陛下。
凌烨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你是御前侍墨,是朕的人。若是在旁处受了气,或是与旁人起了冲突,不管其中你有没有错,也不论争端的结果如何,都准你回来告状,但是不许再胡乱跟朕闹脾气。”
楚珩一时怔然,心底深处那颗名为“欣愉”的情绪种子似乎在抽枝发芽悄悄生长。他缓了缓才问道:“可若是臣有错在先呢?”
凌烨笑道:“你知道问这话,心里定然就有数。有错在先也要看是什么错,事出何因,你若是无端惹事、错全在己,自然不敢跟朕告状,等朕知道说不准还要受罚。但如若你与旁人都有错,那就无妨了,你在朕这里都没受过的气,在旁处就更没有要忍着让着谁的道理了,朕当然会向着你。”
楚珩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像是被蓬松柔软的绒毛抚过,分外熨帖。
他忆及今日在武馆听到的两耳闲话,不由地攥紧了手心,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可徐劭是太子母族,皇亲国戚,他不是也可以跟陛下告状,陛下不是应该更向着他吗?”
“徐劭?”凌烨扯了扯嘴角,“他不行。”
“御前告状的资格不是谁都有的,朕也不是什么人都向着的。”凌烨顿了顿,眉目舒展,唇边漾出浅淡的笑意,语气却十分正经,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话——
“朕比较偏心。”
楚珩先是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然后便感觉胸膛里的心在“砰砰”地跳动,格外清晰热烈。心底那些隐秘的欣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满心都是欢喜。
偏心,偏向他吗?
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期待、也很久没有接受过这般明晃晃的“偏心”了。
钟平侯府里的“偏心”自是奢望不来,可在漓山,楚珩自幼时起,也是一直被师父师娘以及一众首座长老们放在手心里纵着疼着的。只是人都会长大,他只不过比旁人都快了些。
认清“漓山东君”四个字的意义以后,尽管师娘还是师娘,长辈还是长辈,自己对他们的敬爱一分不减,只是楚珩再不会、也再不敢让他们有需要“偏心”自己的时候了。
东君的责任成了习惯,血亲的漠视成了常态,楚珩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期待或是渴望任何人的“偏心”了。
今日下午在钟平侯府,听到钟平侯说让他与徐劭赔罪,楚珩心里并没有一丝半点的酸楚失落,不过觉得有些讽刺。
可如今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方才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其实迟疑了很久,既想知道答案,但却又害怕事与愿违,听到陛下说向着徐劭而不是自己——
他渴望得到凌烨的“偏心”,楚珩想。
这顿晚膳足足吃了小半个时辰,外头的雪已经落了一层。高公公安排两个内侍送楚珩回去。
临走时,凌烨问他:“昨日傍晚来找朕,是想说什么?”
楚珩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见陛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掠过浅浅的红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事了,陛下就别问了。”
凌烨不想逼他,浅笑着“嗯”了一声。
明承殿外细雪翩跹,凌烨站在走廊下,看着楚珩穿着来时的那件斗篷,踏进纷飞的冬雪里。行至明承殿的宫门,楚珩忽而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朝凌烨的方向看去。
此间夜里冷风渐止,他们隔着簌簌的雪遥遥对望。
楚珩撑着伞站在石阶旁,宫道两旁的汉白玉宫灯洒着暖黄的光,映亮他的面容。
惊艳一如初见时的那一瞥。
内侍提着灯引着楚珩走向更远方的宫道。高公公站在凌烨身旁,同他一起看着楚珩的背影渐渐融进雪夜里。
高匪觑着皇帝舒展的眉目,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陛下,老奴有一事不明,您晚间既然想让楚侍墨到明承殿用膳,为何不直接言明让他陪膳,而是打出侍膳的幌子呢?”
“他翻阅过前廷礼典,知道陪膳的规矩。”凌烨丢下这句话,转身朝殿内走去。
高匪连忙跟上,闻言更是诧异,不解的“啊”字才刚到嘴边,就听陛下又继续道——
“朕不想他谢恩。”
第20章 番外一慧极必伤(修)
【这章是文中番外,讲的是不一样的山花。】
——————
宁州,一叶孤城。
漓山的冬意来得早,才只是露月中旬,山上就已经转了寒。
叶书离从漓山青囊阁里出来,一路朝望舒殿走去,这地方是东君的处所,平日里少有人来,显得格外清静。
占星阁主穆熙云正坐在望舒殿后院内整理礼单。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当朝太后千秋整寿,九州四方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都要进京祝寿奉礼,一叶孤城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一叶孤城城主叶见微是大乘境,不方便入帝都。按以往常例,会由妻子穆熙云代为赴京。
叶书离喊了声“师叔”,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对穆熙云道:“药都齐了,等到月底,半梦昙应当就差不多了。”
穆熙云点点头:“等下个月我们去帝都的时候,记得给你大师兄带上。他现在在武英殿,漓山鞭长莫及,万事都得靠他自己。”
提起“武英殿”,叶书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师叔,我就纳了闷了,你说我师兄非得去帝都做什么?楚歆楚琰都大了,楚琰这几年在楚氏家学里更是崭然见头角,没那么好拿捏。我师兄他时常回去看看就是了,偏要假称是‘出师归家’。现下倒好,人才刚回去,钟平侯就把他送进了武英殿……他在帝都长住,就要压境封骨,平日里若想做些什么,还得受半梦昙的罪,您说他何必呢?”
穆熙云放下笔,并没有回应叶书离的问题,反而说了句与之毫不相干的话:“你师伯曾跟我讲,阿月平日里会有几分娇气,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那时我没接他这话。书离,你见过你师兄娇气的样子么?”
娇气?
叶书离愣了一下,他从小跟楚珩一起长大,最是清楚不过,“师兄”二字就像是刻在楚珩骨子里的印章。
即使是作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漓山“山花”,也从没人会将“娇气”这两个字跟楚师兄联系起来。至于大师兄漓山东君姬无月,那就更不用提了。
漓山的弟子个个都爱亲近他们的山花“楚师兄”,恨不得黏在他身边。
几位首座长老从小看着他长大,一直都知道“楚珩”跟“姬无月”是同一个人。这样一个不世出的武道天才,为之骄傲还来不及,谁会去教训?及至后来他成了东君,那就更没人能去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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