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懋嗤笑一声,深邃的眼底划过讽意,顿了顿又继续道:“楚家的这位二公子,既不能背离楚家,却也不会心向楚家。这样看来,楚二公子若是想向上走,似乎就只能依靠陛下、忠于陛下。一个钟离楚氏的弃子,一个不问世事的师门,这样的人本就是一张白纸,到了御前其实也没有多奇怪。”
颜沧点点头,又问:“那么相爷的意思是,听之任之坐观其变?”
颜懋垂眸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盏,烛光下眉心的皱纹渐渐蹙成一个“川”字,映照出一张格外深沉的面庞,轮廓锋利,下颌线紧紧绷着,像是在思忖着什么极为棘手的事。
良晌,瓷杯落在桌案上发出“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尤为突兀。他淡漠道:“御前侍墨,谁不知道要详查之上再详查?大胤九州想查他底子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有本事能过得了东都境主叶见微那一关。”
眼底细碎的冷光一闪即逝,颜懋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书卷上。他倚在窗边,神色漠然,和着池塘里雨落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屈指叩着凭几,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颜沧放轻脚步走上前来为他添茶,无意间瞥了一眼卷上墨字,这才注意到,颜相手中的书卷自始至终都是同一页,而书是《大胤律》。
……
直到第二日清晨,雨依旧没停。
瓦檐边的雨水成串溅落,惊起满地的凉意,整座皇城在这场雨中都转了冬寒。
楚珩撑着伞沿宫道朝敬诚殿的方向走去。雨不疾不徐,飞絮般洒落,在天地之间扯开一层濛濛水雾。冷雨之中的九重宫阙愈发寥廓,宫顶相连沉浮一眼望不到尽头。
踏着雨一路行至敬诚殿,外殿廊下值守的侍卫见他过来,眼睛一抬,悄悄比了个手势,意思是陛下今日圣心不怡,让他自求多福,小心侍候。
每月逢五、逢十,宣政殿有大朝会。
凌烨刚下朝回来不久,身上还穿着繁复隆重的天子朝服,他孤身立在书房窗前,殿里并未留一个人伺候,眉宇间染着几分烦躁。
楚珩进来的时候,凌烨紧皱着的眉掩饰性地舒展了一瞬,见是他,很快又不再遮掩地露出了原本的情绪。
不等楚珩俯身,凌烨挥挥袖子直接说了“免礼”。楚珩走上前去,温声直言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
他开门见山,凌烨也直言不讳,点点头“嗯”了一声,但明显不想多提烦心事,便转而问道:“你昨日从敬诚殿回去的时候时辰尚早,去做了什么?”
昨日的事凌烨没有解释,楚珩也没有问。他知道颜相过来时,陛下突如其来的疾言遽色一定有他的理由,就如同从御前刻意流传出去的那些浮言一样。
楚珩说:“睡觉。”
凌烨闻言轻笑:“偷懒?”
“也算是。”楚珩弯了弯唇,坦然道,“放松一下会让人心情好。”他抬眸,眼底盛着笑意:“不如陛下今日也偷个懒?”
从来只有劝谏天子勤政的,像他这样进言皇帝偷懒的凌烨还是第一次见。
凌烨不置可否,拧着的眉却在不知不觉中舒展开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珩,楚珩却仍没有半点放肆妄言的觉悟,一脸的坦然自若。
或许是他神情言语间的理所当然实在有些独特的感染力,凌烨不自觉地回想了一下,却发现“放松”和“偷懒”这两个再平常不过的字眼,于自己而言,竟陌生得仿佛素不相识。
作为先帝和元后的嫡长子,他自幼被立为帝国太子,此后便是日日勤勉,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即位后就更不必说,在母家的暗中督促下,三更灯火早已是常态。
人人都要他勤政爱国,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可天子也是人,一样吃五谷杂粮,有喜怒哀乐。入眼所及的九重宫阙是凌烨的家,却也是压在他肩上的担。九州万千臣民、座下文武百官,人人都祈望着天子圣明,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
时间久了,昼乾夕惕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就成了习惯。这些年厚积薄发,从太后手中艰难地夺回天子权柄,两年间九州江山渐稳,他才有了几刻喘息的时间。但依旧没人和他提起、他自己也忘了“放松”是什么滋味了。
凌烨侧眸看着楚珩,半晌不言语。楚珩听着窗外渐歇的雨声,想了想说道:“陛下不是心情不好吗?不如出去走走?”
“过来。”
凌烨丢下两个字,朝与书房相连的暖阁走去,楚珩跟在他身后,一路进了内室。这里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时临时休憩的地方,楚珩在御前已有段时日了,却很少见陛下来这里。
他头一次跟皇帝进来,见软榻边的衣桁上挂着件崭新的盘金云锦袍,鸦青衬面,袖口和胸前绣着金线龙纹,是陛下的常服。
楚珩的目光正凝在那衣服上,耳边听陛下叫他的名字,他侧过头,见陛下已经取下了冕旒,换了个简单些的玉冠,他伸手指了指衣桁上的衣服,神情闲散自然,随意道:“过来,给朕宽衣。”
他这句“宽衣”,同方才楚珩说“偷懒”时的语气如出一辙,理所当然,仿佛就该如此。
楚珩怔了怔,略迟疑了一下,微微低头错开陛下的目光走上前去,停在陛下身前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几乎能够感知到彼此的呼吸。也不知怎么的,楚珩的心跳在这一刻莫明变得有些快,在静谧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一声一声像是擂鼓,在他胸膛,在他耳畔。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凌烨垂眸瞥了他一眼,说:“腰带。”
楚珩像是才回过神,立刻应声伸手。天子朝服的腰带格外繁复,锦带束衣,再环以玉带佩物。他低着头一件一件摘完玉带两侧佩饰的各色美玉宝珠,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手指最终落到中间的玉扣上。
团龙扣澄莹剔透,再温润不过,楚珩却觉得那截触及玉扣的指尖烫得厉害,指节上的温度随着血液一路游走传袭,一直蔓延到心底,最终再灼烧到脸颊,连带着耳垂似乎都烧了起来,烫得厉害。
他给人宽衣的手法委实不怎么好,手指跟不听使唤似的,磕磕绊绊几次才将团龙扣解开。
楚珩听见耳边陛下轻笑了一声,头顿时低得更深,一双眼睛深深垂着,半张脸都要晕上绯色。朝服束衣的锦带系得颇为复杂,他手忙心乱,试了几次不得其法,脑海里一片空白,最后凭着本能上前半步,伸手虚虚环着陛下的腰,欲将整条腰带摘下。
等这半步迈出,手上动作跟着落到实处,两个人一时都愣住了。
此间时光仿佛就此静止,长明宫灯摇曳,窗外廊下风铃作响。
几息过后,两道视线不约而同,一齐落到了腰间的那双手上。
凌烨率先反应过来,清咳一声,弯唇浅笑。楚珩后知后觉地回神,脑海里轰然一声,草草将整条腰带摘了下来,退开两步再不肯动作,低下头红着脸道:“陛下……”
凌烨“嗯”了一声,语带笑意:“继续。”
……
天子朝服繁复隆重,一件衣服换得尤其之久。
一盏茶的时间,楚珩才将陛下身上的朝服脱下,换上衣桁挂着的那件鸦青锦服。
穿衣时腰带依旧是“最难”的,他举着那条带子,磨蹭了半天,百思不得他法。
最后只得破罐子破摔,顶着陛下的目光,双手再次环过陛下腰间,硬着头皮将腰带束理妥善。
等将天子常服上的最后一枚玉佩系好,楚珩连忙退开两步,面红耳赤地站在边上,眼睛只盯着脚下的织锦地毯。
凌烨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微微笑了笑,缓声道:“手法不错,下次宣政殿大朝会过后,你再过来给朕换衣。”
楚珩面颊发烫,闻言深深垂着眸,不及细思就回道:“外间有掌殿值守,比臣熟练许多……”
凌烨并不应声,目光仍落在他身上。
暖阁内安静得突然,楚珩顿时惊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他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见陛下脸上尚未露出不愉,心下稍定,连忙颔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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