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劭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冬月初六那日,他在同样的地点与钟平侯府的二公子楚珩结了梁子。
尽管事后被陛下狠狠申饬了一顿,但他并觉得陛下是因为区区一个侯府庶子对他发难,他真正错的应当是在武馆里说的那句“姐夫”,这才是皇帝不容触碰的逆鳞,所谓的妄议御令其实也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果不其然,昨日钟平侯府就非常识趣儿地给他下了帖子,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在哪结的梁子就在哪一笑泯恩仇。于是钟平侯世子楚琛出面,特意邀他到明正武馆里坐坐,喝杯酒聊聊那日的事。
徐劭心里清楚,他们嘉诏徐氏再如何都是太子母族,在朝堂中也算是能说得上话。钟离楚家的世子楚琛近来就要荫封入朝,钟平侯这个人最是圆滑世故,做什么事都力求稳妥,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楚珩同徐家闹不愉快。
钟离楚氏是大胤十六著族之一,他们的面子他愿意给,只要那个楚珩与他奉茶道歉,这事就算揭过了。
可是怎么都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碰上了漓山东君姬无月,而且这位大乘境似乎对此事还颇有微词,方才的那句“站住”,显然不止是对楚琨说的。徐劭心里一沉,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手心捏着一层薄薄的冷汗,警惕地看向漓山东君。
然而姬无月却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们,他的视线仍然落在面前的镜雪里身上。
他始终都不应声,镜雪里也不恼,目光掠过比武台上宫人方才送过来的彩头,悠悠道:“听说明正武馆汇集了大胤帝都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就是不知道东君对这彩头有没有兴趣?”
明知故问,姬无月抬起眼帘睨了她一眼。
莫要说他们,到了顾彦时这种境界的都不会再轻易下场去与武道新秀们争彩头。
镜雪里今天就是专程过来看看,大胤帝都的这些世家子弟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她自己当然不会上场,不然就真是欺负人了,但是银颂在。南隰为客,她们输了没什么,可若是赢了,丢人的就是大胤帝都了。
但是来之前,她也不曾想到能够遇上故人,姬无月在这儿,镜雪里瞬间就不觉得自己欺负人了。
方才过来的时候,恰巧遇到了九重阙的宫人过来送彩头,其中有一块翡翠玉水头极好,很适合用来做簪子。
镜雪里心有意动,慢声说道:“我对这彩头有兴趣。”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宣战了,武馆里的众人屏息静气,齐齐望向漓山东君。
三尺见方的茶桌上,气氛终于压抑到了极点,宛如一张被绷到极限的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最终令这支箭离弦而发的是镜雪里的一句话:“三四年前我们在玉鸾山见过一次,你确实很强,实在是让我感兴趣。”
镜雪里停顿了一下,勾着唇,缓缓问道:“你师娘……可还好?”
站在半丈之外的叶书离遽然变色。
几乎是一刹那间,姬无月挥袖横扫,天青釉茶盏里放温了的茶水倾杯而出,在半空中散成无数水珠,朝镜雪里的破空袭去。
镜雪里反应极快,立时抄起面前的茶杯,广袖一扫,水珠重新凝成一束水流,一滴不落地被她收到了茶盏里。她轻轻笑了一声,杯里的茶水随之打了个转,须臾间化作锋锐的水箭,原路奉还。
磅礴的真气回荡在二人之间,就算是交手,两个人也并未波及到武馆里的任何一个看客。连打斗间四散横飞的气劲,也他们随心所欲地框在三尺见方的茶桌之间。
强大到极致,也克制到极致。
天井上漏下来的一线天光恰好洒落在茶桌之前,仿佛以此为界,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众人都隔绝开来。
水箭眨眼间来到面前,姬无月伸手拍了下桌子,天青釉瓷盏里剩下几片茶叶翩飞而起,聚成一团,迎面撞上温水凝成的利箭。方才还水叶交融、和在一处的两样东西,此刻却形如刀兵,在半空中碰撞相接,寸步不让。
两个人谁都没有留手,内力爆发所荡漾开的气劲席卷在茶桌之间,掀开了姬无月的帷纱,露出一张被面具遮挡住的脸,他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目光透露出冰冷的杀意。
镜雪里心里倏然一紧。
温水箭与茶叶团再也承受不住二人的力道,前者炸成白雾,后者碎成齑粉。水雾与茶沫在半空中最后一次融合在一起,碧螺春的清香在整个二楼重新回荡开来。
两个人同时收手。
围观的众人以为这就是结束,一片完好如初的茶叶却忽然穿过缥缈的水雾,在镜雪里微微放大的眼瞳中,朝她急袭而去——
即便是在方才那样激烈的内力迸发中,操纵茶叶团的人却依然留有一丝多余的气力,将其中一片茶叶完完整整地护在了一团真气里,成为了最后一支杀向对手的利剑。
镜雪里瞬间离坐,脚下连错三步朝后退去,裹挟着大乘真气的叶片从她鬓间堪堪擦过,一缕青丝缓缓飘落到地上。
连呼吸声都变轻了,坐落在帝都最繁华街道上的明正武馆,此刻静如死水,落针可闻。
姬无月仍旧坐在原处,终于开口同这位大巫说了第二句话——
“镜雪里,你身为南隰国师,此次来大胤是为国事,中州境内,我不动你。”
他停顿片刻,看着镜雪里的眼睛,意有所指道:“管好你的手,别伸得太长。玉鸾山的一掌之仇我没忘,你最好也是。”
……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帝都的长街上,银颂坐在镜雪里身边,觑着她的神色,见她脸上没什么不愉,几番犹豫后还是小声说道:“师父,您挑事儿怎么还打输了?”
镜雪里闲凉凉地睨了她一眼,悠悠道:“那你行你上啊。”
“……”
镜雪里坐直身子,长舒了口气,说道:“三四年前在玉鸾山那会儿,姬无月还没强大到这个境地,一身少年意气,也没那么沉着。你大师姐当时挑衅不成反被揍,没打过人家,只好叫我这个做师父的上了。不过到底是我疏忽,我们巫星海的那伙人后来可把人家得罪惨了。”
镜雪里语毕沉思片刻,很多人都知道,在安繁城的时候,敬王和敬王妃曾以拜见恩师的名义来见过她。今日姬无月对她说“手别伸得太长”,若是她没猜错,指的大概就是这件事。
诚然她本来就不打算伸手,但是据她所知,漓山一向秉持中立,从不参与大胤的任何朝堂争斗,漓山东君这话说的倒有些意思了。就是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虞疆圣子与敬王之间的联系——那日赫兰拓刺杀大胤太子,也是姬无月路过阻拦的。
镜雪里思及此,微微挑了挑唇角,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银颂道:“对了,我们和姬无月的仇是因为你大师姐才结下的,我今天打架碎了一根玉簪子,回头记得提醒你大师姐赔给我,得是翡翠的,水头要好。”
“……”
银颂:“那人家也没让您今天挑事儿啊……”
镜雪里抬了抬下巴,理所当然道:“我今天同姬无月交手,不过就是正好碰上了,试试他深浅,好衡量一下这仇到底是结还是解。追本溯源,这铃铛又不是我系的,簪子碎了当然得怪你大师姐。”
银颂和镜雪里说理就没赢过,很快放弃了挣扎,问道:“那您试探的结果是解了?”
“顺其自然吧。”
镜雪里推开马车轩窗一角,外面朝晨阳光大盛,铺满整条繁华长街,这位大宗师的脸上并没有输人一招的愠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
彼时明正武馆内的气氛仍然紧张压抑。
姬无月站起身,转向面色苍白的楚琨,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你方才说,让谁道歉?”
楚琨心口一窒,白着脸踉跄着后退一步,额头上凝出细密的冷汗,他绞着手指低下眼睛,先前说的无比顺畅的一句话,现在却连半个字都发不出声。
他是知道的,他那个病秧子二哥师承漓山,可楚珩不过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罢了。他原以为……以为漓山这样的顶尖师门根本不会理会这种弃子,可是那日东都境主的夫人穆熙云拜访楚家,专程揽走了楚珩的婚事,还特意在父亲母亲面前给楚歆楚琰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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