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颔首,让开位置,规矩地喊他一声,“江少爷。”
好久没有人这么喊过他了,江声对这样的称呼感觉到一丝陌生。
江声的目光错开保镖先生利落侧开的胸膛,直直往前望。
严落白站在不远处,“你回来了。”
江声眨了眨眼:“啊。”
好久不看严落白当正常人的样子。江声以为自己十一点回家,迎面而来的第一句话会是经纪人的“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严落白的视线往右转,示意江声看去。
“笃。”
一只修长的手端着茶杯搁在了桌面,发出一声令人耳朵尖叫起来的轻响。
江声承认也许是他想尖叫,不是耳朵的问题。
这是只很好看的手。
皮肤能透出青筋的脉络,筋骨分明,瘦而不弱,十分有力。
视线往上看,是熨帖的中式西装。
暗纹在光线下有些冰冷的名贵感。衬衫被扣到最顶上,突出的喉结上有一颗不看就不起眼、一看就特别起眼的小痣。
然后是被发带束起的头发,瘦薄的下颌线,淡红的薄唇,高挺的鼻梁——
最后,江声与那双平和望着他的丹凤眼对视。
“江江。”他说,“我来接你回家。”
暖风的声音也显得刺耳,吹过室内绿植哗啦啦地作响。
江声忽然觉得房间里是不是有一台隐藏的摄像机,在拍摄这一幕兄弟重逢的场面。周围的人都是沉默的看客,连空气中的微尘都在窥伺他的反应。
但其实江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过了,他不恨江明潮。
他对江家的报复是应该的,因为江庭之手脚不干净觊觎他母亲的资产害死了她。
江声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也不能怪他,是因为他早料想到这一天却没有做好准备。
但是这也不代表江声还可以和以前一样和江明潮相处——更别提,两个人已经决裂过一次了。
江声绞尽脑汁去想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表情,但大脑其实很空。像是喝空了的酸奶瓶,好像还剩点什么,让人想晃两下。
江声想他的表情也许显得很冷酷,否则江明潮为什么会用那样一种带着不安和隐忧的目光看着他,连手都沉默地攥紧泛起白色。
他眨了下眼睛,垂了垂眸,把手里的围巾丢到衣帽架上挂着。脖颈上的创口贴立刻就吸引到江明潮的注意,英俊而瘦削的男人并不言语。
“一进门就说这句话,期待得到我什么回答。”
江声脸上的妆已经洗干净,只剩下发丝带点湿润,软塌塌地搭在眉眼,“我觉得我会说‘好啊我们走吧’吗。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哥哥安静地注视他,暖风在空气中浮动,吹起他的头发。他抿了下嘴唇,似乎压抑住逼到嗓子里的咳声。
江明潮比江声大四岁,在江声高中的时候,江明潮已经大学毕业。
他的家长会总是更愿意江明潮去开。
像每一个溺爱弟弟的哥哥一样,江明潮总是不愿意对江声有太多苛责,稍微管教一下都会担心会不会惹江声讨厌。完全不管,又害怕无害的弟弟被玷污。他还没办法把握那个度,表现出来的纵容总是多于严苛。
不管江声犯了什么错,江明潮都会在家长会开完,在夕阳下拢一下他的外套,以一个合适的、哥哥的距离和口吻说,“走吧,回家了。”
从他的口吻里,江声体会到的那种温暖是别人给不了的。
原来家是那样的一种东西。
犯了错也没关系,不是一个好孩子也没关系。一起回家,他会在家里等他。
楚漆也这样对他说过,但是江声知道哪怕是最好的朋友,等回家之后,他们也依然会分道扬镳。
江明潮不一样。
他们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因为他们是兄弟,亲人,属于一个家庭。
原来那就是他可以停靠的港湾,他曾经这样想过。
江声其实很喜欢听江明潮说这句话。
但是,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江声轻声说,“江明潮。”
他喊的是哥哥的全名。
江明潮抿着嘴唇,漆黑的眼睛像是某种会被扬起来吹散的灰烬。
“你觉得你亲自来到这里就是你的诚意吗?”
江声一边走近,一边把口罩扔进垃圾桶,眼镜也随手丢到一边,砸在桌子上发出响动。
青年嘴角和眼睛都是弯着的,却好像覆盖着一层雾一样的模糊。
“你觉得你只要来了,我就必须要跟你走吗。哥哥,你真的好自信。”
江明潮笑起来,气流从肺部经过喉管呼出,他发出一阵咳声。他垂着眼眸看江声,觉得他像是在发脾气的小猫。
他挥挥手,保镖立刻点头,从房间内退出去。
严落白是最后一个走的,离开之前,他看了江声一眼,而江声没有看他。
很快空荡的房间只剩下江明潮和江声两个人。江明潮才站起身。
披在西装外的大衣袖口晃动,长发也晃动着。
他靠近,脚步声如同一张慢慢收紧的网笼罩过来。在江声抬起头之前,有些冷意的阴影覆盖在他的脸上,一只清瘦甚至可称之为骨峭的手,很轻地落在他的眉间。
没有温度,像是冰冷的石头。
“不要皱眉。”江明潮的指腹冰冷又柔软,轻而缓慢地把江声皱起来的眉毛揉开,然后擦过他的眼角,捧着他的脸。
亲近的姿态,看起来不应该出现在成年后的兄弟之间。
江声往后靠在柜子上,别开头无声避开他的触碰。
江明潮停顿了很久。
墙上的时钟每隔一秒都在咔哒作响,江声垂着眼皮,听到秒针跳动五下。
时间的计量单位应该是江明潮的沉默才对。
在江声的印象里,他每一次因为他的躲开而沉默,都是五秒钟的时间。
其实有些长,特别是切身体会的时候。
总觉得不该那么长的。像是思考了很多很多……那么长。
江明潮再次开口,似乎说出这样的事情都让他觉得恍惚和艰难,“原来只是和我呆在一起,已经会让你这么为难。”
热风没能让江明潮的温度变得更温暖一些。他身上也还是带着清苦的淡淡药味,苦涩居多,药草香很少,只有离得很近的时候,才能闻到一点微薄的被体温暖出的回甘。而江声已经很久没有闻到了。
江声:“你指望我用什么态度对待你?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什么准备。”
“不见面,不说话。重要的事情电话往来。”
江明潮沉默了片刻,“难道我只有在我的葬礼上看到你?”
江声呼出一口气,“也可以在江庭之的葬礼上啊。”
“我不明白,江江。我们是家人,你来和我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这次沉默的变成了江声。
有什么不对?
不对的地方多了去了,他都数不清楚。江明潮又怎么会不清楚。
他抿了下嘴唇,咕哝着,“我在这里住得很好,不需要换地方。”
“你从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噪音很多,安保也不能……”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住的群租房连窗户都被前屋主的债主砸破了,”江声抬起头,“我缩在沙发上冷得要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也许病得要死也许忙得要死?我不知道也不想管。”
江明潮定定地看他一会儿,侧过头,一连串的干咳像是某种破旧机器在艰难地运转,透出一种无能为力的锈顿感。
江声的手抓紧,装作无动于衷。
“是严落白把我从那里带出来,到现在你出现,一言不发就要让我走。你是谁啊,好大的威风,我又凭什么要听你的?”
江明潮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他,浓黑英俊的眉眼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江声不和他对视,自顾自地说。
“你在管教我吗,还是希望我从这些经历中学乖一点。江明潮难道我是什么给点甜头就能跟着走的角色,你把我当狗,给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指望我能不计前嫌对你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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