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意看着视频里的自己,目光一寸寸地逡巡过,然后静静地抬起头看向萧启,“看到父亲生前的音容,大哥,你不会觉得愧疚吗?”
“年少时你对我做过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前不久折腾我的公司,我也可以不和你计较。”他说,“但是我秘密进行了第二次尸检,大哥,父亲的血液里检查出了D8-V20的药物残留。”
萧意身后的秘书把一份档案轻轻放在桌子上。
“神经亢奋药物,具备一定上瘾性。”萧意捻起桌上的档案,睫毛垂下,“原本我想,事已至此,父亲已经死了。他老人家如果在世,他这样宽容、溺爱孩子的人,一定不愿看我们手足相残,斗得头破血流。我在愧疚和煎熬里想过,要不要就装作不知道。”
萧启嘴唇颤抖,“萧意……”
恶心。
好恶心。
强烈的恶心感让萧启感觉几乎晕眩。
萧意抬起眸。
黑色的眼眸很是温柔,春风细雨般浸润进骨子里,他的眼里带着很淡的失望,“大哥。我忍了你很久,很多次,但到现在,你还是只会让我失望,是么。”
萧启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血液神经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他有无数言语想要表达,却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感觉到心脏的绞痛。他踉跄两下,撑住桌子。而自始至终,萧意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挺直的脊梁,优雅的姿态,和煦的眼睛。
萧启觉得他实在冷静。
让人头骨都像被撬开,钻入雨夜湿润冷风的战栗。
他的冷静甚至不是身在局中的冷静,而是他作为一个不通人性的怪物在观察着人的情绪。
他看萧启,在看萧启愤怒时候的表情,揣摩他的心理,分析他的情绪。柔软的黑眸注视他狰狞丑陋的面孔,野兽一样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平淡温柔到让人觉得无比难堪,并且毛骨悚然。
萧启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到以前看到的一篇报道。
萧意作为萧家对外的形象,被称为现象级的影帝。他口碑极好,和所有媒体都保持良好的关系,他温柔敬业,总能把所有的角色演得很好,但也被很多人评价为匠气式的演技。
因为他总在试图通过观察,把人的行为归结为一种模板化的定式。然后在一部又一部大片里做出自己的答卷,然后再度观察观众看完后的反应,以此判断自己的答案是否是正确的。
萧家没有正常人。卑鄙、阴私、奸险,是他们被刻录在基因流淌进血液里代代相传的性格特征。
是,萧启其实也根本不在乎那个瘫痪的爸,甚至希望他早点死。但前提是,他的死需要对自己有利。
失权者走到最后,唯一的权利只剩言语。
所以萧启留下的最后的话是。
“你留下我爸,是因为他手里还有你要的东西。等最后的利益被你攫取榨干,你就让他彻底闭嘴,甚至无法留下质疑你的言语。”
“你留下我,是为了让我上演这一场助你合理登上高台的戏码,把罪名和疑点推到我的身上做一个交代。现在我也失去价值,只能跪在这里看着你。我的结局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全看你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我很好奇。萧意,江声身上有什么你要的东西,让你这么多年,还在抓着他不放。”
青年冷笑。
“被你这种人缠上,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他年少无知的时候竟然帮过你。想来,会觉得恶心透顶。”
雪花片片落下,十分轻盈,萧意仰起头。细小的雪花落到肩膀,很快就融化。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青年温情的眉眼坠着一点细小泪痣,路灯照射出来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怪异的阴郁,影子在台阶上蜿蜒着爬行。他的声音很轻,“大哥今年三十岁了吧?”
身后秘书头也没抬,“是,萧先生今年五月初的生日。”
萧意眉梢轻扬起,摇了摇头,“不对吧,我记得是一月。”
秘书:“是一月,抱歉先生,是我记错了。”
“嗯。”萧意说,“时间真是经不起磋磨。那还是让大哥好好地把这个生日过了,他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秘书为他的肩膀搭上大衣,萧意抬手接了一片雪花。他抬起头,路灯下的雪花像是一场雨,而更远处的天边在盛放着烟花。
江声的新家在筏西河,他会看到这场烟花的。
秘书撑开伞,“江先生会喜欢的。”
萧意的睫毛也飞上雪花,让他的视线有了片刻的模糊,他笑了笑,轻声说,“是啊,他很喜欢烟花。”
萧意过的第一个生日,是十七岁。
江声骑着共享小电驴载着他,慢悠悠地在小路上开。
小路颠簸,萧意抱着他窄窄的腰,下巴和脸颊贴在少年单薄的肩膀,轻声说,“小老板,我们打车吧,路上出车祸怎么办?我们都完啦。我这条贱命就算了,小老板可要长命百岁。”
江声就说:“你闭嘴!少说话!”
穿着蓝色校服衬衫的少年衣角鼓动,一路载着他穿过城市,来到海边,送给他一场盛大的烟花。
萧意黑沉湿润的眼睛被照亮。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他的。
他是一条跪在人脚边乞食的狗,人要踩着他的脊梁骨,他就只能弯下腰当脚凳。
这世界上的所有好东西,应该都不属于他才对。
他看到灿烂的烟花会恶毒到想下一场雨,看到闪亮的宝藏会想用硫酸腐蚀掉。因为这些东西,他注定都得不到,他也不想看别人拥有。
——所以他当时看到烟花,他想,是江声的哪个朋友过生日吗。
运气真好。为了他,江声甚至会骑着小电驴一路颠簸地过来。
但是江声问:“你不喜欢吗?”
萧意才慢半拍地轻轻道,“……啊。”
“我说,你不喜欢吗?”
江声张开双手走了两步,转了两圈。少年任由夜晚自由的海风吹得他衣角翻飞,好得意地仰着头,对萧意炫耀他的巨作。
他背后是汹涌的黑色海浪,咸腥海风吹乱他的头发,无数斑斓的烟花从他的背后迸发开,燃烧起来。闪烁的光、明亮的篝火照亮他脸上的笑。
纯黑色的眼睛亮晶晶。
好纯粹,好漂亮。
像是黑色的宝石,映入什么色彩,都会显得更加浓烈夺目。
而这样的眼睛,在那时候,只是看着他。
江声哼哼着说:“我可从来不会亏待我的跟班。”
他没有说,这场烟花是提前三个月定制的,价值不菲。少年兴致勃勃地参与设计,加了好多自己喜欢的小元素,融入了萧意的名字,参考了萧意粉丝定下的应援色。
江声说:“生日快乐,萧意。”
也没有说,为什么萧意成为他的跟班之后,以前的麻烦通通都没有再找上门。
他是如此自然地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该萧意拥有的。
他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这么幸福地过一生。如果没有,那他就给他。
他要世界履行他的规则,他眼睛看到的地方,就要按照他的所想所念发展。
江声说:“要天天开心。”
萧意低下头,轻声说,“和小老板在一起,已经天天都很开心了。”
“没出息的东西。”江声脑袋一转,又说,“好吧,接着做跟班也可以,但以后要变得很了不起很了不起。”
“嗯?”
“然后我们一站出去,我拍拍你的胸口,说这么了不起的人可是我的跟班哦。所有人都吓破胆!让我狐假虎威,嚣张跋扈,做京圈第一纨绔。”
啊,那样的夜晚。
萧意看着烟花从天上滑下的轨迹,像是一支又一支的流星,他很贪婪地觉得可以许下很多心愿。
萧意两手合十,手背和脸颊的疤痕还没有痊愈。闪烁的光斑映在他的脸颊,清瘦高挑的少年嘴角弯弯,看着江声的眼睛,轻轻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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