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觑一觑这位的神色,岑田己声如蚊讷:“二来陛下似乎多日未有进食, 这……”穆庭霜眼皮一跳,目光攸地转到他身上:“什么?”“哎这,陛下这回亏大发了!臣这就着他们写几副养气补身的药案去烹来!”岑田己赶着要走。
穆庭霜拦住他:“多日是几日,另还要昏睡多久。”
岑田己左右踅摸,最后道:“少说三四日总也有,这苏醒么,此时已过子时,怎么也要到明日日升,沸散的效力才能散尽。往后……”
他又不说话了,穆庭霜挥挥袖子让他出去,他领命而退。
又在殿中独自立一刻,穆庭霜垂眼一眨不眨伫望榻上,却始终没有再接进一步,而后,他声音如凝,单将黄药子唤进殿中。
进来第一句,黄药子哭丧着脸:“常侍大人,奴婢瞧岑大人出去,陛下可是好了?”
穆庭霜背着手立在榻边:“好与不好,你自上前来看。”
黄药子依言上前,却看不见什么,陛下的脖颈叫白帛裹得严严实实,却无妨,衣领子和前襟上的血迹还在,这一句好与不好,一看便知。
“跪下,”穆庭霜沉声命令,黄药子赶紧听命,听他又道,“你跪不是跪我,是跪陛下。陛下假意失踪,此事想只有你事先知道,你不与我言是你的忠心,陛下如今历经险境,你却如何?”
“大人,”黄药子满面自责,“奴婢万死!”
穆庭霜没说他该不该万死,只问:“陛下如何与你说的。”
“陛下只说装腔作势躲一躲,说穆相手下一批暗卫端的厉害,要防着这批人手追击汝南王殿下,又说为保万无一失,若是大人归来时陛下还没现身,就将‘北邙’二字告与大人知道……可没说!没说会伤及圣体啊!事先若知道陛下要铤而走险,奴婢万万要劝阻的啊!”
嗯,穆庭霜颔首,与他的设想差不多。这事不仅他不知道,出逃的太后和汝南王大约也不知道,朝中的谭诩、裴玄等也不知道,就连贴身的黄药子也不知道全情。怎会如此呢,但凡问一句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好。
除此之外,穆庭霜还明白一件事。
一手拎起近花小几上从陛下脖子上取下来的一物,握在手中打量。若说最后这柄三棱刃乃是意料之外,那么前几日的没有进食,则是计划之中。
又独断又狠得下心,行。
那边厢黄药子追悔莫及,急得抹眼泪,忽然听见常侍大人道:“我出宫料理事务,明晨即归。我不在,你来看护陛下。”
黄药子称诺,刚想起来,他却又吩咐:“跪着守。主上重伤受辱,你岂安然自得。”
撂下这句,他手持一柄锥子大踏步出去。他说要归家去更衣,知道的是去更衣,不知道还以为是去杀人。
当然没出栖兰殿门口,这柄锥子就被他手腕一折揣进袖子。
此时说不清,不知是夜太静还是风太高,眼角一扫,栖兰殿的檐灯晃一晃,便照出不知谁人的影子,穆庭霜心里升起一股知觉:有人在暗中盯着。大约,大约就是他的好爹养的暗卫之一。
面上镇定自若,穆庭霜内心低低笑一笑,好极。只是不知奉谁的令,是那头领犹自疑心?还是干脆是他的好爹下的命令。又是为着什么,单门只为今夜之事?还是这几日都不在国都终究令人起疑。
倒也不用知道。
穆庭霜堂而皇之仗着宣义侯府二公子的身份出宫,果真家去,说回去更衣就是回去更衣。路上不用看,影子似的尾巴一路跟着,一直到幽篁馆都没停下,穆庭霜进湢澡室,隐约都能感知得到廊外一道似有如无的目光。
还挺全乎。
因此,当穆庭霜沐浴更衣收拾整齐出来,他房中门口和窗下的地上就铺就一层香末。唉,他行出院子,可惜了,他房中只有白梅甘松香,一下子倒出去那许多。不过再制来便了,左右往后他只用这一种香。
打幽篁馆出来,门前就是府中的小池,这时节池上荷花开得正好,似乎是叫月下清荷的风姿打动,穆庭霜在池边流连片刻才离去。
打马到丞相府,此时梆子敲过四遍,正正是四更天。
许是奔波一日,穆涵瞧见自家这小儿子面上有些疲色,开口询问却不是问他安康:“宫中如何?”
“回禀父亲,”穆庭霜稍稍欠身,“宫中一切如常,旁人连陛下不在栖兰殿几日都不知,父亲放心。只是……”
穆涵眼中精光一闪:“只是什么?”
“只是儿子赶到时,”穆庭霜慢慢讲述,似乎在琢磨遣词,“似乎父亲的手下正要对陛下动刑?”
“动刑?”穆涵眉头聚拢,“你看清了?”
看清的啊,穆庭霜肃着脸一点头。无论暗卫如何禀报,他知道他必须掌握主动。做文章,可做的余地还挺大。“是,”他信誓旦旦,“大约是讨要什么旨意?否则暗卫动手,怎会只有轻伤,太医令说陛下只须养一养,并无大碍。”
穆涵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却搁下这茬没再细究,穆庭霜见状也没说什么。没伤着要害是小皇帝机灵,只是当时那头领叫一嗓子引得转开目光,没察觉小皇帝动作,而穆涵也没必要知道。穆庭霜打算,这手挑拨离间暂埋个钩子,更多地,往后再细论,左右那名暗卫头领活不了。
什么?为何此人一定要死?穆庭霜慢条斯理汇报一遍陛下的伤情,直往轻了说,只是无论他说得如何松泛,实际情形都并不轻忽。
伤小皇帝至此,还想活命?未免便宜,此人必死。
听完他的禀报穆涵“嗯”一声:“既然陛下伤势不重,那就叫太医令好生医治。庭霜,还是烦你进去陪着,莫叫陛下跟咱们生分。往后南边若是立起来,陛下须格外听话才行。”
“诺。”穆庭霜答,又道,“陛下不会知道内廷行凶是何人,父亲的暗卫氅袍上既没有画徽也没有写名,谁又能知道呢。”
谁又能知道呢,最后这一语似是不经心又似是随口一提。
父亲大人呐,您的这起子死士,怎么没能听从您的命令呢?怎么出得如此关键的岔子呢?他们到底姓甚名谁,谁又能知道呢。穆庭霜看一看自家老爹愈加深陷的眉峰,垂下眼睛敛去一分笑意。
也敛去九分的忧怫。他的父亲如今即是如此立场:小皇帝活着,好好听话,固然是好,可倘若小皇帝死了,那也无甚要紧。
其实也无须忧虑,不一向如此么。再抬起眼,穆庭霜眼中毫无忧色:“儿子会向陛下进言,说汝南王此行既目无兄长也目无君上,更惹得来历不明之人混入宫中,伤及陛下龙体,包管教他惶惶不可终日,往后愈加依赖咱们。”
穆涵很满意:“你做事为父历来放心。”父子两个又谈几句应对荆睢之类,穆涵此时出全盘布置,“为父使他们掳来几十户人家的孩童,就是为着揪国都几座寺庙的错处,近来未免声势浩大一些。没成想倒被那老虔婆提早察觉,竟然早早潜逃。不过也无妨,过两日就掀出来,治长信宫一个纵兴牙阝教、为祸宫中的罪名,直接发落掖庭。她既去掖庭,那么到得扬州那个便自然不是真的太后。”
穆庭霜一听,心知霍山被抄底的事还没传回来,他面上丝毫不露,假意叹一句父亲高妙,又装作忧心试探道:“城中寺庙与牙阝教脱不开干系,可太后纵然常常前往登拜,却不一定脱不开。”
“无需你多虑,”穆涵捋一捋须,“为父尚有后手。只是边角上还须添筹,少不得要将汝南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罗织进来。此一例不必你操心,你一力安抚好宫中。”
“诺。”穆庭霜躬身退出去。有这话即知,府中的巫蛊人偶,其中一只莫名其妙丢失半个晌午的踪迹,穆涵没察觉。不仅如此,小皇帝在宫中纸坊偷印佛经,穆涵也没察觉。
万般无事,陛下,您就好好歇一歇,一切有我。
如此想着,穆庭霜从屋中出来,准备“奉父命”赶回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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