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伤心么?或许吧,毕竟彼时他可是被“胡乱管臣属要衣裳”这事吓得不轻,还有太后,穆庭霜这是拿捏住他的七寸,利用他的不安和惶惑一击即中。可是,百舸争流,万物竞天,穆庭霜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
车幔掩映,李郁萧终于回过头看一看这个既忠心又棘手的臣子。忍着酸涩,他心里想,忠心是真的忠心,棘手也是真的棘手。
看完一眼李郁萧便想转回去,可忽然穆庭霜手攀上他的下巴颏儿。像是魇住,又像是错觉,穆庭霜盯着他面上某处,口中喃喃:“陛下……”
天子车架,坐榻设在两级飞龙玉阶上,李郁萧半坐半靠,身位并没有很高,而穆庭霜跪得笔直,两人一高一低,距离陡然拉近,整个像是一人叫拢在另一人的怀里。
李郁萧怔住,半截下颌还在人家掌中,头发丝儿还有一缕缠在人家指头尖儿,这档口明明是他一溯究竟甚至兴师问罪,可他偏偏升起一股没头没脑的冲动。
雨稀帘外,香篆车中,这冲动带着香气,似乎是某一日他梦入迷途,尝得一只红菱角的甜脆香气,又似乎是再久远一些,某一夜他梦赴巫山,叫绮乱污了一半清雅的白梅香气。
李郁萧忍不住第无数次注意到,穆庭霜的眉眼真是好看。细致看人时又专注又独幽,仿佛天上地下唯你一人,此时距离太近,那眼睛直似迷鸿,冷冷的、带着高岭山巅的寒露,高傲的白鹤展翅飞掠,却独独为你一个人驻足。
朕,是不是能令他驻足的人?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李郁萧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抬起脸儿,口唇微张,献吻似的将一副唇舌奉上去。
“陛下……”
又说什么?亲着了么?李郁萧浑然忘形,似梦非梦间,他看见穆庭霜抬起手,缓缓靠近他的脸,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直抚上他的面颊。
“陛下面上沾有不洁之物,”穆庭霜猛地退开一尺,晃一晃手指,指上一点薄薄红,“至日见血大凶,陛下回去须到汤兰殿沐浴才是。”
啊,血……
是祭坛时溅上去的么?李郁萧不知道,他只是被迫清醒过来,若有所失。
“嗯,”终于他将眼睛从穆庭霜嘴唇上撤开,沉下心,将乱七八糟的奢想扔到一边,道,“穆卿,韩琰的事到此为止,倘若再来一次,朕盼着穆卿能与朕坦诚相待。”
穆庭霜眼中有奇异的光,念道:“恐负陛下所望,倘若再来一次,臣一样要将韩琰贬去太厩,一样要踩着至交作垫脚石。”
“你……”
“即便是违朋友之义,即便是欺君,臣想做的事,志在必得。”
李郁萧披着发,望一望他:“穆卿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陛下无须知道。陛下只须知道,臣想做的事,不害国本,不伤陛下,即可。”穆庭霜答了,又好像什么也没答。“是么,”李郁萧叹气,不再望他,盯着车幔某处,不知是询问还是自问,“穆卿方才还说,为人君,臣子们是否禀诚,朕应当自己决断。穆卿便是希望凭这句‘即可’,叫朕决断你的诚心么?”
原还想问一嘴踏鞠场的石头块儿,还想问一嘴你爹身边的黑衣人,如今看来,问也白问。
穆庭霜轻轻一笑:“陛下啊。”
他取过李郁萧手中的巾子,重又打理起层层叠叠的湿发,嘴上道:“遥想当初陛下重病,目不能视物,阖宫无人敢为陛下医治,我父甚至已密诏汝南王殿下,预备后事……是臣,”他手抚在李郁萧发上,“臣,救陛下一命,陛下还记得么?”
他这话似乎无限伤情,陛下却不为所动,回忆道:“当时岑田己尚未叫朕收为己用,朕尚防他一手。”
那会儿李郁萧刚穿来,前有生死一线的悚惧,后有双目复明的喜悦,因此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如今想来,问题很大。
“朕并没有向他透露朕的暴盲症,从后头医案来看,他也确实不知情。连杏林世家的高手都没有诊出来的病症,敢问穆卿,你是如何得知?”
当时实在忽略,眼盲这事,这个世界应当只有李郁萧自己知道才对。
穆庭霜这回手上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不在意一般随口道:“臣观当日情形,猜的罢了。”
是么,李郁萧心想。病症可猜,人心也可猜,你真是天下第一能猜会算。
不是告诫过自己,你是天子,要大度容人。被穆庭霜欺瞒,李郁萧也确实没有多大火气,甚至质问的档口还生出绮念。可信任二字,即是如此莫测,譬如空中楼台,楼台之上花影撩人,可这花是水月镜花,这影是梦幻泡影。
章台路远,襄王梦短,若是不屑一顾,是否会自在许多。
李郁萧落落一笑:“穆卿真是聪慧。”
两人再无话,抵达凤皇殿时,李郁萧率先从黑木车上下来,叫穆卿跪安,又自袖中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巾,有些沾湿,内侍接过去恭敬道:“奴婢这就去熏蒸妥当,稍后便给陛下送来。”
“不必。”陛下一摆袖子。
内侍疑道:“这条绣白梅的手巾是陛下惯用的,这?”
陛下望着穆常侍离去的背影,怅惘一叹:“收起来吧,这巾子往后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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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冰虽暂解,冬水复还坚
“你从前专司茶水?叫什么名字。”李郁萧打量一眼这内侍, 倒是周正端直面貌。
“回陛下的话,奴婢名叫黄药子,专管凤皇殿茶水传候。”
李郁萧领着往汤兰殿行去, 一面随口询问:“黄药子, 朕记得有一味草药也是这个名?”
“正是呢,陛下博学。乃是一味行气健胃的理气药材, 俗名文王一支笔, 奴婢家乡多生此物,奴婢因随着起得贱名。”
李郁萧心中一动:“你家里倒给孩子起药材名么?”
实在不吉利, 民间起名,多取金银喜字、谷物财帛, 银饼, 金饼,阿福,阿禄,仿佛唤得越多, 名中这样东西便能叫招进家门似的。因此起个药材名儿是何道理?盼着孩子生病么。
黄药子扶着转过外殿, 眼瞧宫人悉数退到屏风外头,他声音转低:“回陛下的话,奴婢从前也不叫这名, 乃是四岁上急病缠身,路过一名神医, 正是用此药救得奴婢性命,后来便取来做大名。”
路过的神医?这话……李郁萧脑中电转, 这药不生在北方, 多生在两广云贵,这时代可没有高铁, 多少人一辈子不离家乡,那么这名内侍是如何到得千里之外的洛邑,又是如何进的宫?他面上没露,任内侍给他除去外袍,嘴上道:“怪不得这药的药性你如此详熟。”
黄药子笑起来:“先头忘记回陛下,奴婢是跟随恩人进宫,先前并不在凤皇殿当值,而是在太医令司侍弄汤药,因此略知道一些药性,详熟可不敢当。”
嗯,跟着恩人入宫,进太医令司,明白了,这是岑田己的人。李郁萧看他一眼,随意道:“文王一支笔,朕也缺一支笔,你便顶贴身内侍的职吧。”
“诺。”
“倘若旁人问起你的擢升,知道怎么说?”
黄药子想一想,答道:“凤皇殿的罗娑紫兰长势不喜人,奴婢用家乡土方子使得这花丰姿重茂,陛下龙颜大悦,因提拔奴婢近身伺候。”
“行,就这么说。你且领着御府令到外头候着。”李郁萧吩咐完,脱开里衣潜进汤池,温热的水漫顶,他闭上眼。
……
再见到穆涵,已是三日之后。这三日陛下圣体欠康健,除却过问广微散人的病势,旁的谁也没见。虽然谁也没见,但是一些消息仿佛自己长着腿,一溜烟儿地跑进凤皇殿。
丞相穆涵,亲自在诏狱掌刑,太常卿的属官活罪难逃,两个太常丞以及主管祭祀迎神的太祝等等,上下六十余名官吏,连同太乐令作祭祀舞的宫女祝人,轮番大刑,可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为何祭坛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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