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眼中愈黯嘴上愈轻巧:“陛下也早告与臣知道,”不露声色地继续探问,“起初听闻陛下或随汝南王千岁的驾一同南下,臣还信以为真呢。”
“陛下,”他的手上细腻若无物,他的声音温柔好似春风,但实际上指头尖儿都绷得紧直,温柔的春风带有寒冬凛冽的气息,“扬州风景如画,云梦泽也属帝乡,臣还以为陛下去赏好风光。”
“帝乡?你以为朕要去南方建都?”李郁萧读出他的潜台词,但没察觉危险,还小幅度地在那摇头晃脑,口中振振有词,“不可。北边呼揭、扶余的底细还不清楚,万一都能被穆涵收服,那,两方隔江分治在所难免,大晏将不复存焉。”
他说得很有道理,也很郑重,因此听的一人即知,他是真的做过考量。
他不知,继续道:“祖宗基业在上,朕不当千古罪人。”
是啊,南渡南渡,渡去容易渡回来难,不知何日是归期,稍一不慎就会落得前朝诸侯群起七雄并立的局面,天下割据,谁对不起他李氏先祖。
一时间穆庭霜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到嘴边竟然一句没有,只说一句陛下英明啊。
躺在他膝上的一人,仿佛无比乖顺,自醒来,说让换药就换药,说不许先去汤兰殿要先叫太医看过,也听话,再苦的药也乖乖饮下,一句怨言也没有,可实际呢?实际真正只有四个字:胆大妄为。
真正权衡过南渡,也真的考量过生死。
穆庭霜不禁想,他要离你而去,是如此轻而易举的抉择。他不再信你,你也不再是他的挂碍,他露出原本的面目,他原本就是如此无所畏忌的一个人。
他这性子你是第一日知道么?非也,昔日为避免穆涵起疑,他自作主张服用浮水麦加刺枣的丹药,如今真是一点没变。
少顷,终于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干干爽爽,穆庭霜将人仔细安置在枕上,又将巾子搁下,慢条斯理,而后负手在榻前俯下身,视线与枕上的人持平。
此时李郁萧终于感到一丝不妙,只觉穆庭霜眼中浓黑,一片风雨欲来,张嘴诺诺一句:“……朕知错了。”
知错?穆庭霜没言语。
怎么敢啊,怎敢问他的错。
他的一点没变,其实本可以变的。
穆庭霜始终记得陛下从修慈寺拼杀出来的那一夜,他差一点点可以改变陛下的那一夜,他本可以成为陛下的牵挂的那一夜。
千万般隐瞒在前,轻贱他心意在后,他怎问他的错。
因此,出口并不是严厉的斥责或者什么威胁,穆庭霜的声音温存低柔仿佛情人间的耳语:“陛下说得岔了。”
他越是这样,李郁萧心里越没底,真不如臭骂一顿,这是嘛呢?“朕、朕哪处说得岔了?”
“倘若陛下仙去,臣并不会辅佐汝南王。陛下,”穆庭霜眼睛里满是柔情脉脉,口中杀意森森,“说到底,臣的仇敌只有穆涵一人,治国平天下俱是添头,借着哪怕晨昏问安,臣大可以直接一剑斩了他。”
旁的不及思索,李郁萧脱口而出:“不可,他身边暗卫厉害无比,你岂能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穆庭霜眼睛里的光愈来愈盛,“退什么。倘陛下先行一步,臣自当追随。”
“不行!”李郁萧被他一席话外加一副幽幽的神情惊住,直瘆得慌,胡乱掰扯道,“朝中没有掌握,即便穆涵伏诛,也迟早会有别的门阀推举出来一个新的穆涵,这话还是从前哪一回你教我的!你怎么自己却忘了?”
“不必管,”穆庭霜将人按回枕上,定定看住,“不必过问臣忘记不曾,陛下只须知道。”
缓缓逼近,呼吸相闻,直直贴上李郁萧的耳畔,李郁萧只觉得耳边窸窸窣窣一圈热气儿,告诉他:“只须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放你走。”
“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他在他耳边留下这一句,攸地起身离开,背影疏阔俊朗,袍袖间不见五六日不眠不休的倦怠,只有翩然。
他最后留一句:“此生陛下脱不开臣,因此,往后万望陛下珍重自身。”
“陛下安心休养,臣替陛下料理庶务。”他道。
“什么庶务?”李郁萧忐忑地在他身后追问。
“臣办完再说,”他已经转过帐子往外走,声音遥遥传来,“横竖臣说什么陛下也不信,只请陛下看罢。”
李郁萧张嘴结舌呆在榻上,怔怔看他行过的暖帐,香色茱萸花影深深,可那处只余下翻飞的影子。
……
说是处置庶务,穆庭霜也没骗人,须留一留心的事情还挺多。
他推开幽篁馆的院门,心里慢慢思量。
按道理,穆涵一定会赶在太后一行抵达扬州之前发诏问罪,兵贵神速,先发制人,断断没道理拖到现在。如今距离太后启程已经过去十日,保不齐人已经踏进扬州地界,穆涵还没动静,唯一的可能,穆涵已经获悉,霍山关着的那群孩子不见了。
暗箭伤人,制弓的榉木却叫人连根刨走,因此暗箭才暂时没发出来。
而此事,穆涵半点风声没向穆庭霜透露,穆庭霜猜想不是穆涵疑他,而是穆涵本人城府如此。那么这份疑心,可一直不能落到咱们头上才好,他和陛下两只促织身上一锹土,他不引穆涵起疑,陛下才更安全。
回到住处,穆庭霜既没有先忙着更衣也没有前去湢澡室,而是先在门边上看看,又一手托着烛台慢慢往窗边转去。
窗边的地上,嗯,穆庭霜看过以后直起身,好得很,漠漠的香灰上果然有半枚鞋印。
有人进来过,应当就是暗卫的头领。
不过房中是搜不出什么的,无妨。话说回来,若是真搜着什么,穆涵早就跳得老高。当日唯一隐患,是穆庭霜从栖兰殿带出来那枚三棱刃,那枚割过陛下脖子的三棱刃。不过他还算机警,察觉有人跟着,当日出来时给悄悄沉入府中池底。
如今应当早被黄药子派人起出来,也已经送往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哪?霍山啊。
当日领人去劫霍山,穆庭霜穿的就是暗卫服制,本就有意栽赃,这不巧么,如今还有一枚杀器遗留到当场。也不知道穆涵的人搜到没有,若是搜着,他的好爹又会作何感想呢,叫自己养的狗咬一口要害,不知是何滋味。
至于那批孩子,穆庭霜另有打算,还有暗藏巫蛊的经书。
既然穆涵迟迟没有动手,那么不妨再给添添码,装点装点。不知穆涵何时动手,等穆涵使人告发再出手,始终被动,不如掌握主动。这里头还须一番功夫,须一位局外人外加一副隔墙的耳,唔。
转叫小僮来传信,穆庭霜三两笔写个由头,告诉小僮:“交去舅公家裴公子玄,就说我明日去访他。”
小僮领命出去,穆庭霜独自点着灯默默一刻。
要说他的心思,分毫不愿离开栖兰殿。可如煎的心绪以外,另还有如芒的一段恨。
最恨当然是穆涵不把陛下的命当命,可此恨暂时无以消解,因此暂先转嫁到三棱刃主人身上。
这枚爪牙,穆庭霜徒手往烛火芯上一按,焰熄烛灭满室黑暗,一片黑暗中他想,父亲大人,这枚爪牙儿子先替您拔了可好。
第97章 以彼之道
却说这日邓咸信照例上衙, 往南宫进来。
如今的观止台虽说还未落成,只有几座立柱下地,但尚书台早不驻在那座荒僻的小院, 而是搬进阅室台东殿, 正经与兰台令手底下那帮人平起平坐。
到得地方,殿中早早忙碌, 几日前全城宵禁朝中罢朝, 因累积一些事务,侍笔黄门、待诏等各司其职正忙着。
可是呢, 邓咸信看一眼,正位上的大人没一个在。
尚书令汝大人不知去往何处, 不过那老混不吝时常行迹无常, 不是跑去麒麟阁就是跑去辟雍宫,或者应陛下的召去栖兰殿、清凉台,总之不在阅室。
奇怪的是,一向规矩的左仆射裴大人也不在?
左右问一问, 原来是有访客, 往廊庑上的小亭饮茶,再问一问访客姓甚名谁,邓咸信听见“常侍大人”四个字, 脚步一遛一转,打发左右就往亭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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