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穆庭霜没再说旁的,收起表情侍立在一旁,好似方才那句恭维不是他说的似的。他的脸上恢复那副惯常的表情,就是那副没表情的表情,眉眼冷淡,可就在李郁萧打量他的这瞬间,他猛地抬眼顶上李郁萧的目光,李郁萧一呆,他似乎叫逗着,眯着眼睛掀起一边嘴唇,眼皮翕动好似眨眼,明明俏皮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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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开栖兰殿,雨过清凉台,好似殿外秋日满天的霜清绝,李郁萧瞪大眼睛,心里升起一个问号,他干嘛这么样儿笑?不是,他还会这么样儿笑?
殿中一时无人说话,汝文弼在一旁活泛起来,接方才裴玄的话道:“裴大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哈哈,平日里大约听的数目都比这个高,区区三十来万而已嘛,鸣鹢亭侯家中哪个就稀罕这些银钱了?”
确实,一百五搁鸣鹢亭侯家里,可能就是一场雅集的花销。不过裴玄不吃他的挤兑,向着上首抬抬玉笏,回嘴道:“臣怎么瞧着汝大人比臣更急更贪心啊?”
汝文弼道:“哎,裴大人,我是急啊,恨不得替陛下画两张,可惜陛下不点头。”
这是另一项,方才裴玄挑着陛下“亲力亲为”四个字说,因为若说几张笺子,甚至不用几位大人出手,使小内侍小黄门画也没什么。可陛下一定要自己来。
阶下有一人似有若无盯着,李郁萧没来由地不自在,面上作得严肃:“当然不能点头,别人买的就是‘御笔亲题’四个字,做买卖诚信为本,朕当然要自己动手。”
饶是人精如汝文弼,都不太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不知道陛下哪来的这些歪理。群臣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时又是无话,穆庭霜忽然问:“敢问陛下,星宿笺子总共还要写多少张?”
陛下……陛下不想答他的话。
裴玄就很奇怪:“此等生财之道,自然多多益善。”
嗯,这话,汝文弼不是很赞同,陛下眼瞧就是没有长久的打算。这点子圣意裴玄没看明白,殿中尚书台大多臣子都没明白,可是,嗯,汝文弼瞟穆常侍一眼,这是个聪明人,穆常侍是看明白的。
穆庭霜意味深长告裴玄:“你也说迟早会有仿品。”
是呀,裴玄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因此要抓紧上章饰、上蝇纹,或是旁的法子都好——却听陛下道:“朕要的就是仿品。”
以洛邑的地价和劳力计算,建一座三院两厢带经阁的寺庙,十万钱撑死,这回卖橘子笺子,攒个五六座庙的钱也就差不多了,再多就要惹眼,惹着旁人的眼无所谓,可是如果惹着穆涵的眼,那可不好。适可而止财不外露,这才是长久的。
至于说要仿品……
巴掌大的一张笺子一千钱,蚕茧纸的要三四千,这是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即便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没有不动心的道理。而李郁萧要的,就是他们动心。
推行纸张有多难,最难的一项,不外乎有钱有人有地方有能力的人家,那是都不愿意建造纸坊。若是都由李郁萧出钱,那?要死啊?不行,白花钱没结果的事,不能干。但是,李郁萧摩拳擦掌,为着刊印书籍,你们不愿意开造纸坊,可若是为着仿制高价星宿笺子呢?这不就愿意了嘛。建起来,那轻易就拆不了,往后的事会好计较许多。
计策是好计策,李郁萧还未対尚书台诸人言明,可他瞥一眼殿中,怎么好似,他的这一点子心思早已叫某人窥破?
果然穆庭霜笑笑地望他:“陛下这是效法姜太公钓鱼么?”愿者上钩呢。
咳咳咳咳!愿者,李郁萧钓的愿者另有其人,没想钓自己,这会子他却觉着自己变成是愿者,咬着的那把钩子即是穆庭霜的目光,不是他贪食鱼饵,而是有人攥着一把饵料生往他鼻子底下塞。
秋意凉,秋意也浓,陛下坐在龙椅上却蒸得脸上发红。他想新立个规矩,殿中臣子,不许擅自乱看,尤其不许窥视天颜。
他一把心思没稳住,不防底下常侍大人借口说要看一看陛下画的笺,三两步已经踏上九犀玉阶,朝着御案行来。
第71章 奇傅说之托辰星·二
“陛下,角宿这张画得岔了。”
一枚笺子往眼前递一递,李郁萧却不大想接。很厌烦,他看一眼笑一笑, 你就身似浮云心如漂絮, 梦游呢?出息呢?李郁萧很厌烦这样,挥挥袖子, 怏怏地, 想打发穆庭霜下去。
可是兵贵神速先发制人,穆庭霜抢先道:“陛下是厌烦臣侍候左右么, ”他的语气淡淡,却平白不知哪里带出一分落寞, “昨日与臣的白梅笺上还字字句句, 说‘朕心如磐石,卿心若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今日便不作数么。”
??李郁萧原本分毫的眼风都是吝惜, 眼睛一味凝在面前案上,他这么一说,立刻将陛下的目光钓去, 还是非常震惊非常急骤的目光。“昨日的笺子?”这段儿事多,送去荷西佳处的白梅笺都是前些日子一气儿写完存着的, 怎么昨日送去的是这句么?
不是,白梅笺还没个默认的意思么?不是做样子?怎么还拿出来说?
陛下不想拿出来说, 底下臣子其实也不想听。裴玄和汝文弼互相瞅瞅, 这这这是咱们能听的话么?都恨不得原地消失,可陛下没发话, 哪有做臣子的自己走人的道理,只得硬着头皮陪着。
“是啊,”玉阶之上穆庭霜微微叹息,“或许蒲苇足可韧千年,磐石等闲成齑粉,世间道理,古而如此。又或许……”
或许?啥?李郁萧瞪他,眼睛又往阶下瞄一瞄,意思是你注意影响,不该说的可别说了,这大家伙儿都看着呢。
他不知道,穆庭霜要的就是众目睽睽。
“又或许,陛下每日里写的笺子,原本都是诓臣的。是么?”一双冷霜似的眼睛张着,如怨似慕,分外多情,又问一遍,“是也不是?”
底下响起不明显的吸气声,李郁萧也很想吸气,满殿的眼睛不许他答不是,近前的这一双……也不许。
“自然不是。”
“咳咳!”裴玄已经开始往后退,嘴上慌道,“启禀陛下,臣忽然想起辟雍宫还有书目要录,臣告退!”
“臣也是,臣告退。”“臣告退。”
李郁萧叫住裴玄:“你如今不是挪到尚书台,还去辟雍宫做什么。”
“啊,”裴玄眼神乱飞,张张嘴最后干巴巴道,“是去阅室台,臣说岔了。”
李郁萧无言片刻,索性一挥手:“行,尔等都退下吧。”
尚书台的几位如蒙大赦纷纷告辞,宫人内侍也跟着黄药子鱼贯而出,殿中只余下外头飘进来的默默的桂花香气,还有同样默默的两个人。
少顷,既说角宿几个星位画得不对,李郁萧铺开一张新的笺子,平心静气重新画。他知道穆庭霜大约是不会轻易离开,目光一直笼在自己身上,那行吧,你看任你看,朕还有正事。
可他的脑子这样想,手却不这样想。角宿九十五星本就繁杂,又接连重新画两次,都在末尾天门星位几处出现纰漏,眼看又画废两张蚕茧笺。
“陛下心不静,”穆庭霜轻轻提议,“要臣替陛下动笔么?”
“不必,”李郁萧淡淡否决,又说一句,“穆卿若是不在,朕或许能心静许多。”
穆庭霜安静一瞬,语气纳罕:“陛下如今还会为着臣心不静么?”
“你……”李郁萧噎得住笔瞧过去,便摊开问,“你到底何意。”
他的脸儿偏着,神情寡淡,却越发显得五官浓稔,穆庭霜挪不开眼:“陛下多虑,臣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既不许臣代笔,臣……”
缓缓地,穆庭霜绕过御案靠近他,两个人的衣袖渐渐重叠,穆庭霜抬手,顺着他的小臂一点一点划向手腕,手指似有若无擦在袖子上:“陛下又要亲自写,臣斗胆,握一握御笔,好么?”
说是握笔,可笔只有一只,陛下还握着呢,穆庭霜的手就要拢在陛下手上,十指交叠着……李郁萧一震,猛地松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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