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无担心的模样,穆庭霜拢一拢他的手指抚慰:“无甚大事,陛下既然看见穆涵生气,那么即知,搁在咱们头上自然是喜事。”
“喜事,什么喜事?”两人步行,领着仪仗走在廊庑底下,慢慢往栖兰殿走。
“太后从翠微台下来,按规矩要在女眷们献上的花冠里择一二出挑的,赏人也好留用也好,总是脸面。太后娘娘好慧眼,竟是一眼相中雪娘编的凤尾花冠。”
“啊?”李郁萧跟不上,“雪娘?”
“是,”穆庭霜指一指廊外天上的月,“太后心思如月,高寒得很,今日旧话重提,说雪娘是个伶俐的,从前是她多有误解,慢待了,说长信宫女史的职一直给雪娘留着的,要雪娘重新入宫伺候。”
李郁萧紧张起来:“啊,不行啊,太后总是欺负你妹妹啊,你怎么不拦着?”
穆庭霜摆一张哭丧脸:“从前力主雪娘进宫做女官的是穆涵,即便他在场,他也是没法子阻拦的,更何况是臣,”要笑不笑央一句,“往后雪娘在宫中,可要多多仰赖陛下照拂了。”
“只怕朕越照拂,她在长信宫的日子越过不下去,”李郁萧比他还丧,最见不得小姑娘受委屈,“太后一定召她进来做什么?”
“说不准,”穆庭霜还是笑,安慰道,“总是个掣肘,陛下不必过于忧虑。”
“你爹都生气了朕还不忧虑啊?你真是,”许是月下踱步,四周幽静,宫人内侍皆在三丈以外,给人一种两人是独处的错觉,李郁萧嘴上越来越不拘,“更何况今日朕几次三番踩着你爹的肺管子蹦跶,就怕他捉朕撒气,你还笑得出来。”
不知不觉,他面颊又鼓起来。
穆庭霜总想着上手扯扯,好容易压下这点子犯上念头,劝道:“这件陛下也不必发愁,穆涵出去前告诉臣,让臣跟陛下打探打探,看看裴夫人的急病是否知道些内情。听意思是没觉着陛下能知情的。‘皇帝敢开这个口,这事八成不是背后作祟’,这是他的原话。”
李郁萧松一口气:“谢天谢地。”
谢什么天地,要谢您自己的聪慧。穆庭霜不显露,只捏他手指:“不谢臣么?”
李郁萧瞟一眼:“不谢,你爹话里话外说朕废物呢,还要朕谢你?”
又追问穆涵是否真的没有疑心,可别出纰漏,穆庭霜再三叫他放心,说穆涵说的,陛下该安排安排小卒,自己端坐龙椅不沾纷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若没这个筹谋,那他也谋划不出祭月这一摊子”。
还是觉得咱们是废物嘛,不过李郁萧当废物当得很满意。
转头还是替雪娘忧心,穆庭霜就劝:“太后曾对臣有言,教导臣不可有负圣恩,既然肯对臣说这一句,想必今时已然不同往日,对雪娘的误解已经尽除,此次召进宫想必另有安排,陛下可安下心。”
安心不安心没听见,李郁萧停下脚步瞪他:“不可负圣恩?”这话,哎这话可太有歧义,活像是当家的主母嘱咐刚过门的新妇,“太后何时与你说的?”
穆庭霜口中嘶一声,一脸说漏嘴的懊悔模样,李郁萧眼睛瞪得滚圆他才咳一声:“少说也小一年了。”
李郁萧呆一刻,立在廊下咂舌:“你原来那时就拜见过家姑啊。”
“陛下,”穆庭霜嘴里闲闲的,“是又想上东稍殿么。”
!陛下开的话茬,偏又是他自己面红耳赤,仿佛月色不是暖黄是茜红,丝丝缕缕染在眼角。一路踏月,君臣两个争辩一路到底裴夫人是家姑还是太后才是,该说家国天下的两张嘴说的却全是闲话,真是好不务正业。
……
又过几日,鸿都观回信。
先前叫黄药子传话,原意是不要引人注目,这圣意广微领会得十成十,直接将会面的址择在宫外龙泉观。
要说龙泉观这个地方,有一个好处,这里不是鸿都观,细算起来不能算是广微的地盘,只要广微先头悄悄候在此处,李郁萧再去,很大概率能瞒过穆涵的耳目。
好巧不巧,广微约的地方是灵宫殿。
灵宫殿,李郁萧总共就去过那一回,可是真是印象深刻。话说起来是多久前的事了呢?仿佛很久很久也仿佛就在昨日。咳咳,李郁萧奉劝自己收敛心神,今日还有正事要谈。
广微进来,一切如旧,还是玄紫色的道袍,一分庄严一分神圣其余八分全是潇洒。李郁萧心里叹一叹,从前只觉得他是道貌岸然,徒有其表,近日真正觉得表里如一,奈何奈何,广微任鸿都观主人,也即到今年年底为止。
就祭月宴上广微对穆涵那个态度,继任是无望的。
唉,刚刚养得熟啊。
“参见陛下。”广微一揖。
李郁萧叫起,叹一口气:“你说你说话也没个遮掩,明知道汝南王是穆涵所囚,偏要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岂能容得下你。”
广微第一时间没答,过一刻才说起来另一茬:“贫道还记得首次面见陛下的情景。贫道彼时以弱冠之龄登任鸿都观主,自觉天上地下,道法唯贫道一人而已。陛下问贫道道法自然当作何解,贫道年轻气盛,言:自然何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惹得陛下大怒,误以为贫道是借此指摘陛下的不是,后来还是相爷做保,陛下才勉强容贫道常驻宫中。”
李郁萧打哈哈:“朕那时也是年轻气盛。”
广微散人微微一笑:“是,陛下近几年长进许多。”
这话由一个臣子去说皇帝,总是不够恭敬,李郁萧却没有很放在心上的样子,问广微:“真人今日要是与朕追忆往昔么?”
“贫道只是感慨,”广微答道,“四年前穆相说和,贫道还记得陛下彼时面上的神情,不甘心又不得不从的憋屈,这神情已经许久未见了。”
啊,那是,人要是不长进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只是,李郁萧笑起来:“谁说的?这情形如今依旧每天都有。”
广微凝目片刻,也笑:“陛下说得是。”
如今的陛下,明面上也还是没有与穆相抗衡的底气呐,至少要让穆涵看来是这样。
话说得这样透彻,李郁萧知道,人是非走不可的。
也好吧。
他问:“真人有何打算。”
广微举袖遥指北:“功名利禄迷人眼,贫道从前一叶障目,未看清天道所向,如今看得清。既看得清天道,也看得清并冀两地的惨状与穆氏父子的狂悖,希望并不太晚。愿往北方,北方是陛下心结,贫道愿先行前往,教化蛮夷。”
他脸上是李郁萧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又听他道:“穆涵不是说贫道不宜向北么?贫道便偏要北行与他瞧瞧。”
哈哈哈哈,好!反骨仔,朕喜欢,李郁萧有些遗憾:“四年朝夕相处,朕今日始见你真貌。”
广微却道:“不敢当,与陛下朝夕相处的另有其人,而陛下耳清目明,总是能明辨忠奸的。”
这话,这话就有亿点点劝谏的意思在里头,朝夕相处,还能有谁。
许是见李郁萧不欲多谈,广微洒脱道:“罢了,陛下自有计较,贫道与陛下说另一项罢了。”
却说的是下一任鸿都观观主的候选,广微略提几位修士,含蓄说一说各自师承门荫来历,又家中还有何人,为人有何弱点云云,李郁萧一一记下。
此一席话说罢,人生长别离,君臣两人皆知,广微是待不到年底的。原来祭月席上说那番话却不怕穆涵报复,是这个缘故,他要走了。
穿来许久,李郁萧假借推崇道教办成过多少事,广微能一无所觉?但他没说一个字,而他今日,要走了。
最后广微道:“陛下仰承天道,诸事大吉,贫道遥祝陛下得偿所愿。”
说完广微五体拜地,他地位超脱,面圣从来半揖行礼,如今三叩九拜拜别君王,李郁萧没叫起也没去扶,只颔首:“你保重。”说完率先行出殿去没有留恋,离开龙泉观。
外头的天,还是那么蓝,此后天大地大,建章宫中再也没有这一位招摇过市的的广微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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