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透着热意的耳杯,李郁萧并没有饮,只默默捧着。
过得两刻,两骑快马由远及近,一名正是从前面过圣的北军令丞,另一名是卫尉服制,两个人虽衣服不一样,脸上的骇然却一模似样。
“报!”北军令丞连滚带爬从马背上滑下来,“回禀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洛邑城东南青阳门附近地裂九丈,现奇石!”
李郁萧还未问话,穆涵率先盘问:“什么奇石?”
“这、这……”令丞一顿,一旁卫尉的将领一抱拳:“回禀陛下,回禀丞相,是一座三人合抱、高丈余的巨石,四周百姓以为奇,观之发现……上有谶语。”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谶语?谶语!陛下方才也说祭坛上出现什么字,是否也是谶语?众人一下子信得大半,再联想陛下所说……丞相是否当真是杀人灭口?那究竟是什么谶语?
而无论是谶语是什么,至日这档口出得这等意外,都足够掀起轩然大波。不少大臣惊惶非常,已经开始跪地长拜上苍,口称有罪,祈求天神谅解。
李郁萧这时胸口才稍稍顺畅一些,细细吁出一口气,是啊!要的是这个效果啊!你们不是都敬鬼怕神的吗?!穆涵纯纯有毒。
可李郁萧胸口忽地又滞住,因他看见穆庭霜钉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深晦难言,李郁萧明白是为何,奇石这一节,这个后手,他事先并没有告诉穆庭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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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尚书》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祭辞》先秦感谢在2023-04-13 18:39:23~2023-04-14 16:3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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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明朝不相见,清祀在圜丘·三
手心挨着热酒杯壁, 是温的,手背裸露在外,无遮无挡, 冷飕飕的,冷到人心坎儿里。怎么回事,李郁萧自问行事有根有凭, 却无端很纳闷, 为何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穆庭霜的事?
他仍是不做声,穆涵要亲自带人去青阳门, 他也没反对。能杀太常卿和一二宫人掌故,难道还能杀尽卫尉和北军?还有亲眼目睹的百姓?亲耳听闻的百官?杀不完的, 去好好看吧穆丞相,这是多方筹谋献给你的大戏,你可得好好看看。
他看见穆涵叫一群灰黑袍子簇拥着上马,又交代穆庭霜一句什么,祭坛上火光不止, 一切都明晃晃, 他张望片刻,垂下眼睛,仍没有半句指令。
大将军荆睢站出来, 指挥光禄卿协助太常丞收拾圜丘祭坛,又安排百官先回南宫修整候旨, 最后命羽林卫看护,恭送受惊的陛下回凤皇殿。
陛下回銮, 临行前他的黑木车蹿上来一人。穆庭霜掀开车幔, 定定注视,片刻之后才进到车中坐下。
无声的对峙, 车幔外头的雨仿佛落进车中又结成冰。少顷,忽然面前的阴影陡然放大,李郁萧抬起眼睛,看见是穆庭霜站起半个身子,微微倾过来,李郁萧刚想问穆卿干什么,却发现人家没要干什么,只是抽出袖间的手巾要为他擦干沾湿的头发。
一下一下,熏过白梅甘松的手巾蘸在李郁萧发上,他侧过身体,任穆庭霜在他脑后动作。他心中五味陈杂,也从袖中抽出一条一模似样的手巾,也不做什么,只握在手中。
半晌,身后传来一道叹息,穆庭霜声音很轻:“是谭祭酒助陛下备的巨石?”
“是。”李郁萧无端喉中如哽,答一声是,却再说不出一句旁的话。其实他想说的、想问的话有很多,奈何奈何,太息将何为,他也只是长长一叹。
穆庭霜又问:“祭坛上究竟是何变故?”
李郁萧深吸一口气:“太常卿他们看见那两行字,你父将他们顷刻间斩杀,又亲手捣毁石祭台,实在……”他本想说心狠手辣,可感觉到肩颈处的手一顿,于是改口,“实在当机立断。”
当机立断,抑或是旁的什么,穆庭霜未置可否。
“陛下受惊,回去应当服几帖柏子养心丸,定惊安神——”他忽然自嘲一般笑一笑,“是臣多虑,陛下的圣体,太医令自然会照拂妥当。”
这话里有些脾气,又暗含一些吃味,搁平常这样的话决计从穆庭霜嘴里听不着。他似乎也知,可隐忍片刻,终是慢声问:“陛下,照拂陛下的人渐多,陛下便不再信任臣了么?”
“不——”李郁萧张张嘴,“不是”两个字却终究没说出口。
“搁从前,臣大约要问一句缘由,”穆庭霜手上撩开一层他的发,“如今么,臣也不愿再问,陛下……”
他幽幽一哂,语带落寞,李郁萧要扭过头,头颈却叫他擎住,只专心致志拭发。
头发丝儿叫捻在人家手里,湿冷的感觉渐退,李郁萧渐也静下心,也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问:“你既不问朕,那朕来问你。武襄侯庶子韩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庭霜,不要再骗朕,他当真是心怀不轨之人么?”
不意这一问,穆庭霜手上又是一顿:“韩琰,陛下近来见过他?”
“嗯,”李郁萧静静地道,“正是那一日阿荼遇险时出手的太厩尉。你与他一同施救,自幼的筵席,没认出来么?”
啊,穆庭霜恍然,原来是韩琰。
要说交情确实也是自幼的交情,可上辈子他未及弱冠就远赴北方,因此于他而言,这“自幼的玩伴”已是十余年未见,哪里轻易认得出?
他嘴上不答反问:“便是因韩琰两句话使陛下对臣生疑?临时增备巨石?”举荐谭诩他是早有预谋,上辈子自己的好爹兵临建章,谭祭酒是宁死不降的第一忠君之人,可他没料到小皇帝竟然这样早就倚仗上,行,他又问,“韩琰与陛下谈得什么?”
谈……李郁萧抿一抿唇:“韩琰说他父亲稽留太后,狂悖无礼,纪纲惑乱,负尽朕的深恩,奈何他只是个庶子,慢说是他,就是他的生母都已经多年没见过他父亲的面,武襄侯一脉,他人微言轻,不能做主。当日梧桐朝苑一面,他有心替父亲认罪,却又无颜替父亲认罪,因只说,替太后不值。”
平心而论,李郁萧不会轻信任何一个人的任何话,这一点不会因为韩琰救过阿荼而改变。他也没有道理信任一个陌生人逾越信任穆庭霜,他也确实没有,当日一时疑窦丛生,备一个后手,却也没有彻底摒弃穆庭霜。他今日开诚布公,将这话拎出来问,只想知道韩琰所言是真是假。甚至他希望是假的。倘若韩琰心曲如此,作为至交好友,穆庭霜不可能不知,那么……
为何,当时为何一定要逼着处置韩琰?
他声声相问:“韩琰此话,穆卿,你知道他这是扯谎,对么?其实他在武襄侯家中处境并没有如此艰难,是不是?他是蒙骗朕,对不对?因此当日你才一力做主,将他从建章营骑贬去看马厩,是么?”
微微侧着脸儿,他看不清身后的穆庭霜,他问得很忐忑。
穆庭霜却只是道:“陛下,臣子是否禀诚,陛下应当自己决断。”
“可你分明告诉朕——”李郁萧再次哑住,穆庭霜告诉他什么?告诉他韩琰另有目的,还是告诉他此人卑鄙?没有,这些话穆庭霜一个字都没说过,只提一句臣子衣裳意义非凡,只说韩琰的父亲是武襄侯,只含沙射影提一嘴胶东八年,太后日子不好过。
其余的,都是李郁萧自己脑补的,人家真是半句也没说过,既没有诬赖发小,也没有欺君。
李郁萧再次开口,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只是称述事实:“穆卿的话术实在过人。”
他也确实没有愤怒,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他早已不再是初初来这里的那个毛头小子,被欺瞒时会恨得牙痒痒,会气急败坏。穆庭霜为何发落韩琰?说白了还是要争取他的信任。桩桩件件,从阿荼到圜丘谶语,哪一件穆庭霜不是真心在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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