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笑起来。
他这一笑如春水消融,冰雪漫去,李郁萧心尖儿上一烫,一阵迷糊,又听他温声道:“不会,陛下放心吧。”
咳咳,先别迷糊,放心,能放心就有鬼了。身上舒爽混着疲乏,李郁萧就懒怠再拐弯抹角,索性直接问:“你爹是不是疑你?”
“陛下为何有此一问?”穆庭霜不动声色。
李郁萧脸上也正经起来:“你爹前儿找黄药子打听,打听我待你——朕,打听朕待你是否如常。”
“陛下啊。”穆庭霜听得他口条磕绊,脸上愈发柔和,握着手十指扣着踅来踅去,李郁萧叫他正经,他脸上才有些思索之色。
他这神色一露,李郁萧又不傻,立即明白他恐怕早就窥见一些行迹,不然应当惊讶多过思索。
“霜啊,”李郁萧语重心长的架势摆起来,“别忘记你说的,但有要事一定不能对朕隐瞒,知道么。你父亲是不是找你说过什么?”
“倒也——”穆庭霜本来兀自思考,却一抬眼瞧见小皇帝满脸的担忧,偏他眼角还挂着一丝红,这担忧一下子妆得格外情深意切,穆庭霜心下动容,细细握他的手,“倒也没甚大事,陛下别急,臣慢慢说。”
原来穆涵不仅找黄药子打听两句,或者说,打听完他就有行动。
穆庭霜讲道:“历来的规矩,鸿都观四年一选,今年年底就该是新任观主继任的时候,按照惯例太常要拟定两个候选供陛下选择,穆涵教臣向陛下问一问,看看陛下更属意哪个人选。”
李郁萧迷茫,倒不是迷茫这个规矩,这个规矩先前广微请辞时就说过,他迷茫的是,这两个人选都还没有递到朕这儿来啊,朕怎么知道更属意谁?
不对!这事儿有诈,他属意谁,问他管什么用?能从太常递上来的候选人,哪个不听穆涵的话?先来他这里问一嘴有什么好问的,选谁不一样?
李郁萧张嘴:“他在试探你!”
穆庭霜安抚笑道:“臣还知道陛下原本的意思,是要趁着这时机再选一位修慈寺方丈,是么?”
嗯,李郁萧不自在地撇开目光,是确实是。自从广微告别不知所踪,李郁萧就一直在想,那些候选的道士其实选谁都一样,都跟最初的广微一个样,不会听他的话,会跟穆涵一条裤衩,还会伙同少府昧收上来的税钱,不是不憋屈,李郁萧早就想着,趁着这个档口,一举给修慈寺也封一个护国方丈,捧一个释教魁首出来。
唉,这么点心思又让某人给窥完了,你说讨厌不?
讨人厌的这一人这时道:“陛下想另立方丈,如今穆涵又来臣处问陛下的意思,那么臣是提这一茬还是不提呢?”
!李郁萧心里一惊,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不行!得提,不提的话在穆涵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不就是皇帝瞒着他儿子,要不就是他儿子跟皇帝一起合着伙瞒着他!哪一种可能都要坏大事。
可是如果提的话……那么立方丈这事儿,穆涵就会早早提防起来,恐怕就办不成了。
怎么办?
那边厢穆庭霜也在想,怎么办?
只不过他想的是,如果如实告诉穆涵,说陛下想要推立一位释教魁首,倒是能在父亲跟前洗清他自己,可是陛下差不多就要暴露。
如果随意报一个人选呢,后头皇帝提出立修慈寺方丈主持,如此一来则会让穆涵觉得陛下对他自己、对穆氏都有隐瞒和防备,那就更坐实小皇帝是个有城府的,穆涵只怕要生出更大的戒心。权臣当道门阀倾轧,这种局面里有城府的少帝,都是活不久的。
不能拿陛下的安危冒险。
怎么办?
君臣两个都在想着这三个字,怎么办。
李郁萧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手指无意识地捏着穆庭霜的手指,一根一根捏过来捏过去,最后叹口气:“太常会拟哪两个人,广微走之前说过一些,看看哪个是个能拉拢的,你就对你父亲说,朕属意那个便了。”
“那修慈寺方丈?”穆庭霜轻声问。
“算了,”李郁萧有些颓然,却也不太丧气,抓着他的手摇一摇,“不急在这一时,释教的事情再说吧,太后近来已经太出风头,领着你娘连轴转,推立释教等等此类,也少不得要太后出去撑门脸,且让她歇歇吧。”
“陛下果真只是为了太后娘娘么?”穆庭霜眼睛里有奇异的光。
李郁萧躺在枕头里,扭扭脖子:“是啊,可不是为着太后么。”
“当真?”穆庭霜慢慢俯下身,语义诱哄,“果真只是为了太后?不是,嗯,哪怕只有一丁点,为了臣?”
“不是。”圣心如铁。
很快,穆庭霜一手执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施展开,这下好了,不仅圣心如铁,陛下身上旁的地方也如铁了。
嘴上却不肯松,紧要关头,穆庭霜嘬着他的耳垂又问他:只是为了太后?他抽着气儿说是,穆庭霜就说那臣手上乏了,不动了。
“你,”陛下瞭着眼睛睨他,“你少拿乔,给朕好好弄。”穆庭霜叫他这副直白的面孔拿住,心口直犯痒,笑着答:“诺。陛下只管……”
只管什么谁也没理,也不再只拘泥在手上,跳涨的物儿只胡乱往对方身上剐蹭,翻来倒去滚作一团,东稍殿的软垫可见又要遭殃。
第109章 咄咄复何言·五
朝中宫中忽然发觉, 陛下忽然上心朝政。
不再只是每逢朝会玄纁袍服穿一穿做做样子,也不再只是见天儿地召尚书台那帮大人读闲书,而是常常召集九卿及丞相手下东西曹掾及诸曹到清凉台议政, 间或有的臣子推说庶务繁忙, 行,陛下就驾临丞相府,旁听诸曹处理政务。
李郁萧深谙人心, 知道疑心这个东西,一旦生出来就很难消弭。
尤其为人如穆涵, 更是如此。怎么办?此消彼长,若想让穆涵在穆庭霜身上的疑心消解下去, 那么这个疑心就要让穆涵长在别处。
别处, 只怕其余任何人,都不能与穆庭霜的身份相匹敌,祸水要东引,可是, 放眼朝中, 不是穆涵的死党、亲眷就是已经背过一回锅的荆睢,李郁萧拢一拢身上夹着棉的氅袍,心想盼俩月的冷天儿总算来了。
这回的祸水恐怕要往自己身上泼。
这日, 兵曹同金曹案上议论的是这么一件儿,正是明年跟扶余发岁币租兵马的事儿。
穆涵打外头进来, 先头第一个瞧见李郁萧端坐上首,捧着茶盏, 竟然听得若有所思。
眼见真正详实数目说出去, 穆涵止住几人的议论,微微笑着向陛下道:“见过陛下, 陛下也在臣这处听好几日的政,敢问陛下有何收获?”
李郁萧搁下茶盏,没急着作答,先是随口吩咐一般说道:“朕年岁见长,渐喝不惯牛乳茶,往后只换与各位大人相同的茶品来吧。”
圣人金口玉言,一旁小黄门只有称诺,转脸就预备下去换茶,穆涵却一个眼神拦住人,又一个威吓的眼神,小黄门只得转回去硬着头皮询问:“陛下,这茶是御前向来传的,怎么说换就要换?”
李郁萧肃穆道:“在栖兰殿起居,朕可尽饮此茶,在承明殿、清凉台和丞相府与众卿议政,朕怎能张致自己的喜好。”
陛下坚持,穆涵也就没再说什么,挥挥手叫小黄门下去,而后就想领着手底下人商议一些不带打眼的政务,可是忽又听陛下道:“为何?我中州不自己统练骑兵。”
嗯,自己练兵,这租借的钱粮再往自己怀里揣,那不就难了嘛。
这点子猫腻李郁萧装作不知,穆涵只当他真的不知,向长史递一枚眼风,长史知局,进言道:“启禀陛下,偃武修文这国策乃是武皇帝晚年亲笔所提,统练骑兵,恐怕与武皇帝的衷怀相悖。”
“喔,”李郁萧也不坚持,“原来是皇考所言,想必自有道理。朕不过觉着花销甚巨,听着数目怪叫人心疼。”
“陛下,”穆涵这回亲自开口,“陛下有所不知,骑兵要甄选,饲养马匹要圈地,须水草丰美的宽阔之地。且不说一匹战马要万金之数,只说置厩须身五倍,若要创设足以抵御呼揭的骑兵,便须两个建章宫一般大的草场。之后还要培育草料植皮,又须数年。如此种种,花费更巨,不若向扶余借兵来得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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