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不见气性,反而带着些落寞,着实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天子之尊,好容易接母后到身边,却一句喜好都要向旁人打听。
太后娘娘也真是,看不惯穆相便罢,怎连带着陛下也记恨上呢。殿中陛下和汝南王还在用着膳,殿外宫人窃窃私语。
穆庭霜奉诏入宫,在凤皇殿外便听得如此议论。不,错了,如今是栖兰殿。他顿一顿,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迈进殿内。李郁萧看见他,立时央他上前:“穆卿快来,朕这会子正头疼,要去榻上歪着。来人,去取穆卿的琴。”
“诺。”两名内侍应声出去。最近栖兰殿谁人不知,陛下有时难以安枕,要听穆常侍的琴才能入睡,晚间不好每日都叫穆常侍留宿宫中,午间却是一定要听的。
李荼站起身:“皇兄!也不怪母后不愿意见你!”他瞥一眼穆庭霜,似乎气得够呛,却也不好说什么,“你!让开!”
他咣咣咣地撞开穆庭霜,气呼呼出去,李郁萧在他屁股后头训斥:“成何体统?不讲礼数。”
李荼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我即便是讲礼数,也是对着罗娘娘讲,本王跟他没什么礼数可讲!”
“掌嘴!”李郁萧也很生气的样子,作势要去捉人,宫人内侍一片“陛下息怒”。闹得一刻,穆庭霜才闲闲开口:“汝南王殿下年纪小,口无遮拦罢了,陛下何必计较。”
原本旁人谁劝也不管用,穆常侍一开口,好么,就好比春日喜雨天降甘露,陛下立刻收起脾气。恰在此时内侍又来禀说寝殿的琴已经置好,李郁萧立在阶前,朝空无一人的殿外张望片刻,才转回来对穆庭霜道:“穆卿不计较就好,回头朕再说他。扶朕安歇吧。”
他朝穆庭霜伸出一条胳膊,穆庭霜上前接住,与他往内殿行去,他吩咐四周:“尔等先下去。”
穆庭霜无言,待宫人们都退出去,终是道:“陛下倘若当真惦念臣计较不计较,便不要留人口实才好。动辄屏退寝殿的宫人,传出去——”
李郁萧眼巴巴地望他,眼角眉梢挂着似有若无的羞赧:“朕想……朕只是想穆卿单独陪着朕罢了。”
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天子一言,无限情愫,穆庭霜剩下半句便也说不出口,只安静回望,口中笑一笑:“是么。”
“是,当然是,”李郁萧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两人又闲谈几句,忽然李郁萧想起起名这项,那么自己这名字又是怎么来的呢?唉,太后又不见他,这找谁问去。便拾起方才的话茬,说起圣人名讳的由来,穆庭霜将人安置在榻上,自己则在琴案后头坐好,随意道:“陛下名讳么?臣倒知道一二。”
“哦?快说来听听。”
穆庭霜眼睛在榻上停留片刻,不知在看什么,却忽然道:“不如臣借此曲说与陛下。”李郁萧侧在枕上,说好。便一拂一挑起调子,琴音潺潺,在殿中一层一圈地荡漾开去。
听得一刻,李郁萧听出来是《洞庭》。有匪君子,琴声漪漪,别说,弹得真帅。不是,弹得真好。不过他宣穆庭霜进来弹琴,也并不全是做张做致,真挺静心安神的,他满心舒畅,脑袋枕在手臂上,随口问:“此曲与朕的名讳有何干系?”
穆庭霜一时未答,待琴曲告一段落,他娓娓道来:“洞庭一夜落清霜,焫萧浮动小合香。臣僭越,焫萧合馨香,陛下的名讳正出自此物。”
啊,竟然是一种香的名字么,先帝也是闲情雅致。李郁萧心里想着,面上仿似止不住地昏昏欲睡打一个呵欠:“嗯,穆卿如何得知?”
穆庭霜声音转轻:“臣记得小时候,太后娘娘曾赐下此物赠与臣的母亲。太后娘娘从前最爱此物,陛下大约是忘了。”
“嗯,”李郁萧似乎是瞌睡得不行,下巴颏儿一点一点,手臂到底没撑住脸儿,栽到枕上,却好像没挡住睡意,含混道,“朕是忘了……”
穆庭霜静待片刻,榻上的人似乎已经睡得熟,他才低声自语:“陛下忘性大,忘记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他又待得片刻,逛到殿外与内侍交代几句,离开栖兰殿。
殿中榻上李郁萧唰地睁开眼,悄悄叫黄药子进来,问:“如何?他说什么?”黄药子察言观色功夫极佳,面貌又占便宜,早已经入穆相的眼,如今是替李郁萧两面探听。
黄药子说穆常侍问的没甚要紧,只略问两句陛下日常饮食。
只是这样?
李郁萧心中惴惴,他下旨改栖兰殿,又暗中请谭诩编汇诗集,净往民间传播,又见天睡觉时要“听琴”,袖子里的白梅手巾每日恨不得挑打眼的时候抽出来一千回,如此明目张胆,这大半月过去,连李荼都看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阖宫都在传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偏生穆庭霜竟然毫无反应?
还有,方才穆庭霜那句“忘记的事又何止这一件”,是说什么事?
第31章 说祝于室,焫萧燃芝·二
腊月过半,长信宫的喜怒莫测和顽固不化,宫里人已经习以为常,不仅不见陛下, 凡陛下派来的人也都不见。前日陛下派来织室令和采珍令, 要为太后娘娘量裁新衣、置办首饰,一律叫打发出来, 别说量衣, 就是太后娘娘的面都没见着。
却也无法,御前的人, 面对宫中旁的内侍和小宫女儿,或可逞一逞陛下的威风, 弹压弹压, 可是太后娘娘身边侍奉的人,不是一般人。只有一名侍女,其余的都是身穿海青、头戴僧帽的女尼。师太们身上玄色的僧衣肃穆无比,三宝领上五十三行雀灰蓝线, 仿佛每一根都绣着庄严。
毕竟是方外之人, 即便是少府卿,当着面都不敢太强硬,遑论旁人。
陛下又询问长信宫是否要荫封祖里, 太后娘家至亲手足或许没有,但是隔着几枝的远房亲戚总是有的嘛, 可是太后拒绝。陛下无法,广发诏书, 谁能出主意让太后展颜, 重赏。
渐渐朝中百官也热络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提议越舞有的说不如排傩戏,五花八门的玩意往御案上飞,高低要看看谁能打动太后娘娘。
不过除却陛下的人,最近长信宫的拒访名录上又添得两位。其一是新封的女官,穆相家的独女,原指的她领长信宫女史的职,可太后愣是不见,你自管长信宫上下事宜,长信宫的主子别想见着。不过这也不意外,毕竟百官恭贺太后娘娘回宫的礼,独独穆相送的叫原封不动退回去,太后不待见穆相,这阖宫都知道,穆娘子这是池鱼之灾。
另一位在长信宫吃闭门羹的,是广微散人的徒弟。
广微散人还没醒,鸿都观的事现由广微的几名弟子在管,宫里多一位主子,广微虽然没醒,他的弟子却也得去拜会,这是规矩。
这里头另有一项,不成文的,即逢年过节,各宫都要往鸿都观捐供奉,请太岁符,祈求来年的平安顺遂。本来么,今上后宫人就少,这项上的利原就微薄,太后如今眼瞧是要在宫中长住,可得攀上关系,不能放过这头。
结果可想而知,不仅供奉没讨着,还讨着一鼻子灰。
李郁萧来探广微的病,他的弟子遂这样那样明里暗里告一通状,说太后不尊道祖。李郁萧嘴上附和,还说要请太常上表进言,规劝太后,内里则心思一动,太后这样堂而皇之尊佛贬道,这里头……怎么似乎有点子弦外之音?
有心试一试,李郁萧亲自到宫中藏书的麒麟阁,请出来《浮屠经》、《四十二章经》等天竺传来的经书,也没直接给呈到长信宫,而是先请太后从中山带来的贴身侍女,名叫弗忧的,说是先向她请教,问哪一本或许能入太后娘娘的眼。
果然,瞧在经书的面子上,弗忧姑娘应召,进宫以后终于踏足栖兰殿拜见陛下。李郁萧很开心,客客气气寒暄,得知这位可不是普通的侍女,这几年一直在太后身边,相依为命亲如母女,太后也真正开过口,想认她做义女。李郁萧上道,立刻下旨,赐姜姓,封五十食邑,虽说五十确实没几斛粟的,也没给直接抬到郡主,却比寻常侍女尊崇得多,可说给足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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