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陛下身上窥见这些爱与愁,这些因他而起的爱与愁,他的痛,痛可比钻心剜骨,却比不过追悔莫及。
也比不过陛下承受过的痛。
他深深道:“我总向陛下请罪,没成想,平生罪过其实请无可请。那天夜里陛下满身血污躺于我怀,这些日子陛下昏睡不醒音笑不闻,如今大事抵定,我才敢向陛下说这句。”
到得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仍是稳的。
只是这份稳重之下暗流涌动,从来说话游刃有余的一人,竟然差一点没勇气将一句话完整说完。他的眼神也是,他眼中有丹心重誓,有笃定和坚韧,却也有从未有过的凄惧。
这些看在李郁萧眼中,重逾千钧。
李郁萧见过他的无数种眼神,惯常冷淡的,凌霜傲雪的,肃穆的,严峻的,专注的,遥远的,当然也有情热的,盈满热欲的,可是没见过他示弱的眼神。
曾觉得他的眼睛惊艳如鸿,如今迷鸿向人垂泪,羽不振声且哀,这哀鸣深重到李郁萧承受不起。
只作笑语:“原来是吓着神,朕说呢,你哪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得这些。朕才昏多久?想是乏得狠补一补觉,而这伤呢,更只是看着嚇人——”
“陛下,”穆庭霜眼中幽深发亮,“补一补觉,要补六日?还有,这伤倘若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又如何,穆庭霜颓然道:“也不如何。我说过的话仍然作数,只亲随陛下而去罢了。只请陛下万望珍重,切莫不计自身安危。”
他叹息似的一句落地,消融在寂寂殿中。
窗外是深宫的白日,也是寂寂,叹一口气,李郁萧知道,确如穆庭霜所说,从今往后穆庭霜对他再无秘密。
如此一来,他就面临到一个问题。
穆庭霜的来历匪夷所思,他能好到哪去?他也差不离,人死复生和异世来客,哪个不是怪力乱神?现如今穆庭霜对他实言相告,那他呢,要对穆庭霜说么。
侧在身旁的一人,身体暖烘烘的,李郁萧失血过多又好多天拿药当饭吃,身上正是虚弱畏寒,紧挨着这具身体真是再舒服不过。这身体的主人,身上是暖的,手是暖的,眼睛也是暖的,直煨进李郁萧心里。
所以,要说么。
殿外夏日辰时的光,帐子挡一半也挡不完,丝丝缕缕透进殿中,该是暖的,身旁的人是热的,可身上虚弱,掌心与另一人的体温交叠,却终究是冷的,心呢,一颗心是凉还是热?
李郁萧最后对穆庭霜说:“俱往矣,不再谈,你只陪着朕静候阿荼他们平安归来吧。”
“诺,”穆庭霜未解他的隐瞒,一心一意执子之手,口中许诺,“我一直陪着陛下。”
两手交握,陛下眼中深浓如晦,答得一个字:“好。”
——卷三·终——
# 卷四·鸳鸯飞兮迟疑
第101章 神听皇慈,仲月皆至
卷四
八月朔望, 仲商悬桂,今年夏季炎热,秋风也不清凉, 八月来得格外悄无声息。
宫中的日子从来无声无息, 自打夏天里一起子妖僧、一起子汝南王犯上乱乱的闹过去,如今已经过去三月有余。三月, 说长也寥寥, 说短也悠悠,身处其中有人感叹白驹过隙, 也有人只觉得度日如年。
陛下是觉着度日如年。发疯一时爽,也破穆涵的诬栽, 可太后和汝南王还在被禁足。这都八月上, 不知还要关多久。
要说八月,宫中可是有一件大事,八月十五正是祭月大礼。献良裘、夜迎寒等祭礼自不必提,还有大宴和祭祖等等, 这当中最紧要的就是拜月。
这日太常卿来栖兰殿请旨, 看看今年是请谁主持拜月大典。
李郁萧瞟一眼阶下,口中忧郁道:“这可如何是好?男不祭月,女不祭灶, 打太后回宫,拜月的主祭一向是太后担任。”
是呀, 民间住持祭月的多是族中老夫人,至不济也要这一代郎主的正妻, 才有此殊荣, 才能率领全族内眷拜月祭祖,搁在宫里, 历来的规矩是太后主持。
问题是,长信宫封宫已经三月整。
不仅如此,汝南王也已经在太庙外头的思过苑禁闭三月整。太常卿此次来请旨就是硬着头皮来说一嘴,穆相的意思,今年祭月换个人做这个主祭,汝南王呢,该关着还是关着,也不能赦出来参与祭月的礼。
先说汝南王。“汝南王狂悖无礼,领罪南堂,恐不适宜参与祭月之典。”太常卿硬着头皮进谏。
没想到陛下答应十分痛快:“嗯,汝南王尚在思过苑禁足,平白放出来确实不妥。”
太常卿看去是没料到进言如此顺利,转又道:“启禀陛下,新安翁主乃高祖皇帝之妹宜阳大长公主的长女,封地就在弘农,或可召入宫中主持祭礼。”
呵,李郁萧心里冷笑,怎嘛,连他祖父的妹妹家的闺女都扯出来,姑奶奶的闺女,这八竿子都打不着。不过这项李郁萧早有计较,先头犹豫道:“新安县主与宫中素无来往,怕不相宜,”假作思索一刻,他眉开眼笑,双掌轻轻一击,“朕有个法子,《左氏外传》说‘命妇,成祭服’,可见地位尊崇的宗室命妇也可做祭月的主祭。”
太常卿便问:“敢问陛下属意何人?”
陛下顺溜告诉:“宣义侯乃朕的仲父,宣义侯夫人自然也德高位尊,裴夫人又是鸣鹢亭侯的嫡孙女,南阳裴氏嫡脉,身份高贵,不如请裴夫人来主持便了。”
那行,当然行,其实只要不是太后谁都行,是裴夫人,那自然只有更好。太常卿赶着领旨出去安排。
他前脚出去,后脚穆庭霜从帐子后头转出来,肃冷的一张脸孔,偏生唇边似有若无一缕笑,向上首李郁萧道:“搬出臣的母亲做什么?”
“咳咳。”陛下望一望殿中,黄药子知机,一躬身领着人出去。
再望一眼穆庭霜,第一眼就望着他的嘴角,因很快收回目光,只道:“不是说不是你亲妈么。”
“嗯,不是臣的亲生母亲,”穆庭霜面上笑意伸展,“是以,稍微有些小病小灾也不打紧,是么?”
他越笑,好像打定主意恃靓行凶,一尾笑影儿招招摇摇净往人家眼前撞,真是烦,李郁萧干脆阖起目仰倒在椅背:“就是你亲娘,该微感小恙还是要感的。”
裴夫人受命主持祭礼,没成想临上拜月台前“微感小恙”,不能成礼,又没有旁的合适的人选在宫中,那怎么办嘛?只有太后顶上。
人呢,放出来容易锁回去难,一旦松这个口开这个头,后面彻彻底底解开禁足,穆涵是挡不住的。
早前荆睢奉密诏送太后与汝南王回国都,人一回来就被各自拘押,丞相府雷厉风行格外决绝,满朝文武谁拦都不管用。
倒也有臣子有心多问一句,譬如荆睢,奈何穆涵滴水不露,只说涉及巫蛊兹事体大,又事关天家声誉,还望将军秘而不宣,只当两位贵人从未离宫便了。
不是不知道穆涵且要撒一撒气,可是,一月过去,一季过去,穆涵还是没有松口的迹象,眼瞧着,确实是更多的疑心落在南方,落在荆睢身上,但是并没有因此轻轻揭过太后和阿荼的处置。
李郁萧这才生出祭月礼的计较。
没成想,才先头亮一句谒金门,只等着吊起诸位看官的胃口博个满堂彩,就有人啊,不给面子似的啊,即刻勘破后头要接一出摸鱼儿。
却嫌不够,移形换影踩上台子,抢去胡琴师傅的活计,三弦两拍一霍搅,生将这出戏底调改成相见欢。
烦人不。
“好,怎么不好,”穆庭霜迳到御前,“救人性命的良药不多见,害人病痛的毒药还寻不着么?陛下只管交给臣。”
嗯哼,这活儿你不干谁干,李郁萧犹自闭着眼不言语。
穆庭霜俯下身凑近他耳朵边:“方才陛下冲太常卿笑得开怀,但只为着陛下肯多攒一攒面上这两朵靥窝,总是没有什么不好的,陛下推崇的释教里头怎说的来着,阿鼻地狱?是了,陛下多赏一个笑脸,即便阿鼻地狱臣也要去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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