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得还是那么直,头发丝儿上写着规整,也写着距离。
什么东西从李郁萧手指头尖儿上缓缓滴落,他掌心合拢,一线鲜红却像跟他作对似的,仍然不管不管地滴落。
于是他明白,有些东西,他握不住。
天子拂袖而去,终究没有治此间主人任何罪过,只是一张琴叫打翻在地,琴轸散落一地,弦断音绝。
……
往后一段日子风平浪静,不仅平静,甚至还有些喜庆。
虽然皇帝和太后关系依然没有缓和,圣驾常常到长信宫用膳总吃闭门羹,但是呢,还是有喜事。
年节和正月上辛接踵而至,进宫拜年觐谒的王公贵族及其夫人们总不能空手回去吧?因此按规矩是要赏银饼红封的,今年李郁萧就借机狠狠敲少府一笔,说太后回宫,汝南王也在宫中,另外罗美人也不能薄待,生生管少府卿要来往年成倍的红封供几个主子赏人。少府卿呢,大靠山穆相不在,他到底无法,割肉似的吩咐手底下包红封。
当然李郁萧也没干私吞这笔钱的事,真正撒钱一样赏赐宫人,那过年多接几个红包谁不开心?宫中一派祥和。
李郁萧也很开心,至少提醒自己要开心,拿着别人的钱给自己攒面子,为什么不开心?哦虽然这原本是他的钱,但现在还不是嘛。
将来总要是的。李郁萧再度提醒自己,多想一想这些,想一想要办的事,想一想大事,旁的细枝末节,正如他右手掌上的伤,好了就好了,没什么可在意的。他已经命黄药子将宫中最上等的琴取出来,那天他拍碎穆庭霜的琴,便预备拿这一把赔罪。只是要再等等,伤口愈合总要些日子,等疼得不再那么厉害,他叹口气,他就去找穆庭霜言合。
他想问穆庭霜的不问便罢,穆庭霜或许想问他的,他也已经备好说辞,至于手上留下一些疤么,那也没事,咱们又不去干手模。
原本李郁萧想等一等,过个一月半月的,正巧他是三月初十的生辰,若是踩着二月末的日子一张琴送出去,那即便穆庭霜不肯领情,皇帝过生日怎么也得上贺仪,这样一来李郁萧的琴不至于送出去没个回响儿,尴尬。既有回响,这一来一往的,交情自然可续上。
可刚刚过完春社,有一件事儿,叫李郁萧想提早把琴送出去。
起因是广微终于醒来,是兖州济阴郡的一个医曹掾史献出奇药,就是老岑的儿子,这是原先就定好的计策,李郁萧按计就给留任洛邑。经过是为着不引人注目,李郁萧顺手就想提拔一些旁的,宫里杂七杂八的这些医工乐工画工。可既然要提拔,无功不受禄,自然得这些人“有功”在先,李郁萧便吩咐他们上一批奇巧的东西,说要解闷。结果呢,有一名尚方画工呈上来一张人像,李郁萧看完深吸一口气。
准确来说,说是人像并不准确,因为画上五个生物只有一个是人形,眉目慈悲脑门瓦亮,是个和尚,其余四个,有的像猴有的像猪,还有一匹马。这画的不是旁的,正是唐僧师徒四个。当日李郁萧跟太后大致描述一遍,听见这话的只有……
果然问一问,这画工说是自幼清贫,无钱学画,多赖宣义侯府的资助,技成以后也是蒙穆常侍荫庇,入少府画室。
那么这画上的内容是谁吩咐的,不言自明。
李郁萧坐在龙椅上发呆,这事儿他还没付诸行动,有些人是忙到他前头去了,可见替君分忧的功夫真是到家。穆庭霜到底,为何这样?嘴里没一句服帖话,做出来的事却又如此服帖,直帖到人心坎上。
这件儿服帖事,又将李郁萧心底的千丝结勾出来,他真的宁愿穆庭霜不要这样。也宁愿自己不要这样。
这名画工立刻升任画室署长,任命的诏书发出去,一样从宫中发出去的还有一张琴,名琴紫茸。
紫茸乃一种细茸花,晚篁初解箨,新蒲含紫茸,竹子生处多见此花。而这张紫茸琴,通体深黑,尾处幽绿,恰如深山之中的一片竹海,传说乃琴圣俞伯牙的遗物。
伯牙子期是千古的知音佳话,天子用这件东西送臣子,实乃隆重至极。
接赏赐的臣子自当诚惶诚恐,入宫谢恩。
可是穆庭霜远远儿从殿门口进来,李郁萧便有种感觉,觉着他不是进来谢恩,而是进来甩脸子。其实人家穆常侍也没黑脸,也没瞪眼,相反言笑晏晏,礼数周到。
见礼完第一句:“谢陛下赐得好琴。”
李郁萧五味杂陈,半晌才憋出一句:“那穆卿说说,紫茸好在何处?”
“琴身玄色如墨,绿尾如绮,这是百年疏松才有的成色。琴弦韧而不涩,滑而不连,蚕丝与白芨制成的珍品……”从材质到典故,穆庭霜侃侃而谈,言语间欣慕而真挚,仿佛是多年肖想一朝成真,末了他道,“臣慕名久矣,今日算是得偿所愿。”
李郁萧没接茬,只是招呼道:“穆卿上来坐吧。”穆庭霜依言到九犀玉阶上坐定,李郁萧却又无话,只是接过紫茸摆到御案上,手抬一抬,似乎想勾一个调子。穆庭霜笑道:“陛下何时学的琴?”
“不曾。”李郁萧信手一翻,将整只手掌露出来。
那上头有上回琴弦剌出来的伤,还没愈合完,几道鲜红的伤痕下头却依稀还叠着一层旧伤,穆庭霜便记起来,那是去年研磨罗娑紫兰留下来的伤。无数深红间浅红,恣肆地割开原本莹白完好的皮肉,穆庭霜心里忽然一阵紧,十指可是连着心。
殿中原安静,他蓦地打破安静:“陛下其实不必送臣如此名贵的琴,先前是臣犯天颜,修慈寺的事臣也——”
“先不忙说这个,”李郁萧温和地打断他,抽出一卷丝帛展开,正是画工呈上来的唐僧四人,“这画朕要多谢你——”
预先打的腹稿,朕多谢穆卿,为朕分忧解难,上一回在穆卿家中咱们君臣不欢而散,可不好,往后可别生分,朕感念穆卿的忠心,愿长长久久,君臣相得。
可是李郁萧无意中瞧见穆庭霜的眼睛。
那眼神丝丝缕缕绕在李郁萧指头尖儿,仿佛疼的是穆庭霜自己。
李郁萧脑子一抽话锋一转:“只是这个故事全让朕来写,实在强人所难,须得穆卿助一助朕。”
穆庭霜:“陛下请说。”
“有些情节朕还有疑问,譬如这一节。西海中有西梁女国,东接吐鲁,北接于阗,国中无男子,以女王称制。”
话头到这里停一停,穆庭霜便道:“陛下好巧思,逸趣横生。不知西梁女国如何传承?”
李郁萧稳坐龙椅之上,慢慢地讲述:“国中有神河,饮之则生子。玄奘法师师徒四人途经此地,不知情,饮水而妊,拜皇宫讨要解药,却遇到美貌的西梁国王。”
穆庭霜何其聪慧,立刻猜出大概:“啊,臣方才还在想,陛下的故事依托于九九八十一难,女儿国如何也算得一难呢?却原来是美人难关。可是这位国王倾心玄奘师傅么?”
“穆卿聪悟,”李郁萧身前是御案,御案一旁便是跪侍的穆庭霜,在他的右手边,他便往右侧注视,“九九八十一难,有过得去的磨难,便有过不去的磨难。穆卿,西梁国主比花解语,比玉生香,又对玄奘一往情深。朕实在发愁,倘若你来替朕选一选,卿与如来,当如何抉择?”
当如何抉择?明明是替玄奘师傅选,怎说是替小皇帝自己选呢?穆庭霜即知,这一问不单单只是问故事。
第35章 问道道不会,问佛佛不求·四
这一问语焉不详, 可问的到底是什么,殿中两人心照不宣。如来与卿,便是问是选情还是选使命。
其实李郁萧已经下过决心, 就他心里包括生理对穆庭霜肖想的德性, 他自己清楚,因此叫他自己死死按住,尤其给栖兰殿改名的时候, 他曾下定决心坚守演员操守,不当真。他原本也想着大局为重粉饰太平, 道歉言和,只做一对寻常君臣, 因此西梁女国这一问,纯属心血来潮。
可一旦问出口,便好似蓄谋已久,嗯……穆庭霜会怎么答?李郁萧手心蜇出一层汗,腻腻的, 沾到未痊愈的伤口上又有一点疼, 仿似等待判刑的焦灼。是数罪并罚还是无罪释放,只在面前这一人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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