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穆涵委托得七七八八,问一嘴旁的:“庭霜, 陛下和你的事你要有分寸。”
穆庭霜回过神,好整以暇:“敢问父亲,陛下和儿子有何事?”
穆涵似乎打量他两眼,而后父子俩一并笑起来,穆涵捻一捻长须:“如此说来,陛下倒有趣,一招一式净做给旁人看,却迟迟未与你明言?”
近来传闻,都跟明镜似的,穆庭霜颔首:“父亲也知道陛下是为着给旁人看。”
他眼中隐含抗拒,对陛下此番十分看不上的样子,穆涵却似乎还是不放心,又问:“倘若陛下不只是为着给旁人看呢?庭霜,你待如何?”
穆庭霜说父亲顽笑,又语带轻佻地道:“……姿仪尚可。他若真有此意,自行退位,儿子或可考虑养在院中,左不过只当养一二倡优罢了。”
穆涵哈哈大笑,又假意斥犯上不尊,说横竖雪娘年纪还小,陛下要演这出,不如叫他演,有这一项料他也不便纳旁的女子,倒是省心。父子两人又说几句,穆涵便自去预备明日启程事宜,告辞离去。
他离去,他身后影子似的暗卫也离去,荷西佳处伺候的下人又早早叫打发出去,整座院落只余下穆庭霜一人。
一阵风吹过,外头廊下的灯一闪,三更天了。穆庭霜面上已看不见方才伪装的嘲讽神色,一片空白。小皇帝是说过心里有人,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小皇帝并没有说过。这些日子栖兰两个字尘嚣日上,穆庭霜也一直没来得及细究。
没来得及,或者不愿意,谁又知晓。
……
这日李郁萧神清气爽,挑着姜太后前脚刚进修慈寺,他也一头扎进去。
笑呵呵:“巧啊,母后今日也来礼佛?”姜太后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双掌合十,没吭气。李郁萧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坐下来,“洛邑冬日里天气寒冷,这里配的蒲团够不够厚实?”
这话跟佛案前供的香一样,一线香点着又燃尽,散进殿中丝毫痕迹也无,姜太后跟没听见一样不言语。李郁萧拍一拍屁股底下的蒲团,自顾自吩咐:“看来是不够厚,叫添一圈厚锦棉换来。”
一旁黄药子称是,李郁萧蜇磨一刻,姜太后入定入得浑然忘我,他便又凑上去:“母后诵哪章经?儿子来诵与母后听吧?”
“皇帝,”姜太后攸地睁开眼转过头看他,“皇帝若是常往在此间吵闹,孤往后可不便来了。”
李郁萧连忙告饶,狼狈从修慈寺离开。
如此几次,几成惯例,黄药子悄悄告诉李郁萧,两个听命于穆相的内侍已不放在心上,说起“陛下光临修慈寺”,都嘻嘻哈哈,只当陛下是去碰灰。
须知李郁萧身边的人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宫人,正正经经选上来的,但他们慑于穆涵威势,穆涵遣人来问什么,他们有问必答;另一只呢,更干脆些,根本就是穆涵派进宫的,事无巨细都会向穆涵禀报。还有一种就是黄药子明面上这样,眼见高升,又识趣,穆涵悄悄收为己用。
要的就是他们不当回事。李郁萧见时机差不多,穆涵又正巧去北境,洛邑空气都变得清新不少,他便又往长信宫送经。只是这次竹简里头夹带有一卷丝帛,上头简简单单一句话:朕有一问,太后答完,朕再不往修慈寺打搅。
信尾约太后找由头上修慈寺小二层一叙。姜弗忧奉命来回话,定下时辰,此约即成。
到得时辰,李郁萧登修慈寺,大手一挥:“尔等都退下。”黄药子假意分辩,他眼睛一瞪,“御前犯颜,朕赐你一个死罪,待穆相从北境回来,你头七也过完了。”
宫人诺诺,放陛下与太后两人单独说话。
两人步上层楼,立在四面透风的小台,姜太后连坐也不肯坐一坐,冷冰冰地问:“皇帝到底何事。”
她神色这样淡漠,冰封一样,李郁萧觑一觑她,再往栏杆外头望一眼,扯一扯袍服。他自己跟自己念叨,兄弟,咱妈脾气这样的吗,比外头正月的天都冷。他道:“母亲,儿子正要问您,记得您从前也是跟着皇考信拜鸿都观的人,怎么改信佛了?”
姜太后上半张脸毫无波澜,只掀开抿成一线的嘴唇:“宫中道皇帝,田里信舍翁,皇帝在宫中自有清闲求仙问道,民间百姓终日劳作,哪来这等福气,既没有闲工夫炼丹,也没有闲钱置办丹材。”
李郁萧哑然,片刻后索性摊开:“母亲,儿子知道这一切背后总逃不开穆涵的影子,母亲自来到洛邑就没有好脸色,不也是因为他?只是如今朝中穆氏门徒遍布,连宫中也是如此,暂委屈母亲。”
这句开诚布公却出奇效,闻听此言,姜太后的眼睛迸出奇异的光,透过两只干枯的眼眶投在李郁萧面上,静静地道:“你还知道他是罪魁。”
李郁萧望一望栏杆外,登高可以望远,大半宫室可尽收眼底,风廊画亭,阖闾雕梁。
这座宫室的主人低低一叹:“母亲想说什么。”
“孤想说,”姜太后直直望着他,“对付穆涵未必毫无办法。”
“哦?”难道是咱爹咱妈留有什么后手?李郁萧眼睛铮亮,“什么办法?”
姜太后吐出两个字:“杀之。”
李郁萧浑身一震,杀……穆涵?可、可是穆涵毕竟是……不,没有什么可是,只是很难。他道:“穆涵很警戒,暗中总有死士暗卫相随,进宫时也不例外,除非进栖兰殿。可栖兰殿也都是他的人,儿子拿什么杀他?砚台还是烛台?”
姜太后一疑:“穆涵有贴身死士,皇帝如何得知?”
呃,穆庭霜说的。至日祭礼之后李郁萧挑一个时机问过穆庭霜,那些佩戴三棱刃的灰黑袍子,就是他爹秘密豢养武功高强的死士,有百十号人,护卫是一项,另一项便是替穆涵暗中办事。至于办什么事,自然是明里办不了的事。李郁萧却不能对姜太后明言,只得开始胡诌,深沉道:“儿子在他手底下已经八个年头,难道能无知无觉么。”
姜太后依然静默,只是神色不再严厉如初,很是复杂,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克制。犹豫片刻她别扭道:“至日祭礼的事,孤听说了,你……做得好。”
李郁萧心里头得意,但面上没露,拿腔作调地道:“至日什么事?母亲别是听岔了,至日从祭礼谶语到青阳奇石,跟儿子可都没有半点干系。”
“好,”姜太后抬起一边唇角,带出一点笑影儿,“和皇帝没有干系。”
母子两人又说几句,宫中大抵有哪些人可信,说到黄药子,姜太后面露赞许,说能在近侍里头提拔自己的人,大有可为。只是说到岑田己,李郁萧说此人可信,回头让他给您瞧瞧,姜太后却又无端踌躇,搪塞一句。李郁萧又问起韩琰,得知确实,韩琰的母亲是商户之女,有一年韩甘回洛邑述职,春风一度留下一双血脉,为武襄侯夫人所不容,这些年一直没到过青州。
原来如此。话头说到这里,李郁萧又想起至日那天车里,从圜丘回宫路上,他和穆庭霜就是因韩琰头一次起争执。彼时穆庭霜冷着一张俊脸,言之凿凿。
倘若再来一次,臣一样要如此。李郁萧记得他这样说道。
……冷风又吹,李郁萧身上无端又凉几分。拢着衣裳凭栏远眺,他心有所想,便似乎瞧谁都像心中正想的人,远远来往的朝臣,怎么看怎么像是有穆庭霜的身影。
他闭闭眼泯下心中情绪,面上故作轻快,作势抚一抚胸口:“还当您真是着恼,想着实在不行,儿子只得亲自往天竺跑一趟,为您请佛经,”他孩子气地笑一笑,“说不准能给请回来些真经,儿子也好名垂青史,叫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两句。”
姜太后却不像是被逗乐的样子,摇头道:“皇帝取经,恐怕无甚意趣。天师道的传说皇帝比孤熟详熟,真武大帝披金锁甲胄,清源妙道真君持三尖两刃刀,太乙应化天尊左手执风火轮,右手执金鞭,九天玄女也是能征善战,擅长扬兵布阵。皇帝手无缚鸡之力,小说家者流,恐怕不愿意为皇帝着墨,民间想是流传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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