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回容秋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卖弄柔弱,反倒像是羞于让颜方毓知道自己又哭了似的,躲开了对方的手。
把脑袋又埋回衣襟里,不动了。
大抵是因为已经被颜方毓发现自己哭了,亦或是对方的掌心太过温暖,重新催出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委屈,容秋索性破罐子破摔,再没有掩藏自己的泪水,任它肆意落了下来。
小兔子真哭起来时是无声的。
一片寂静的大殿中,只能听见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衣襟上的“扑扑”闷响。
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
颜方毓难以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再次捧起了容秋的脸颊。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哭什么……?”
颜方毓低哑又干涩地问。
容秋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唯有一颗更大的泪珠从他潮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砸在颜方毓的指腹上。
颜方毓曾将小兔子逗哭了那么多次,此时却在看见他泪水的一瞬间心防崩解、溃不成军。
昔日神通广大的仙君,好像一瞬之间抛却了灵力、也忘记了术法。
只是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指,抹着怀里人掉下的眼泪。
小兔子没有再躲开,脸颊温驯地贴着颜方毓的手心。
他漆黑的瞳仁里浸着水,望向颜方毓的目光显得十分软糯又惹怜。
“哭什么。”颜方毓气声又问了一遍。
那语气很轻很浅,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喟叹。
他张开手掌,让容秋看自己沾满了泪水的掌心:“刚刚才弄干了衣裳,这下又被你弄湿了。”
容秋扁了下嘴,终于说出自刚才起的第一句话。
“那也比之前要好。”他闷闷说,“我不喜欢颜哥哥那个样子。”
“不,不是不喜欢。”
容秋飞快反驳了自己,在肚子里搜刮着这几个月来在书院中学会的人族词语:“是讨厌,厌恶,痛恨……”
“……你不要那样子,”容秋说完,又紧紧抱住颜方毓,新淌出的眼泪在颜方毓的前襟上浸出一小片深色的潮湿,“所以,我也不要知道颜哥哥算出了什么。”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但颜方毓竟奇异地明白了容秋的意思。
他知道颜方毓是受了天道反噬,便觉得如果后者不知道卜算结果,便不会受这个伤。
这想法其实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现在再说为时已晚。
不过这次的结果颇为特殊,不仅多多少少可以说是由容秋打破僵持、勾出的结果,此结果亦与他有些关联。
因此除了逗弄的方面,颜方毓其实也是真的想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颜方毓摇了下头:“既然已经让我窥到,那便是天命注定该我知晓,更何况——”
像是知道捂颜方毓的嘴巴已是无用,容秋一下子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了。
“不是颜哥哥说‘地底魔宫封印如初,并无泄露迹象,且各处魔族也未见族人失踪的消息’?还说‘卦象虽然不明,但应也没什么大碍’?”他一字不差地背出颜方毓之前调查的结果,捂着耳朵固执地望着他,“没有大碍,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颜方毓苦笑了一下。
这话亦是为时已晚。
既然已经叫他看见,便有天地因果勾连在身,又如何能不管呢?
容秋希冀地看着他:“颜哥哥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对不对?你以前说过的,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
颜方毓:“你……”
容秋捂着耳朵大喊:“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颜方毓无奈地摇了摇头,难得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别耍小孩子脾气……”
见面前的小兔崽子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颜方毓上手拉了拉容秋的手臂。
这小东西仿佛用了吃奶的劲在捂耳朵。
他连胳膊带脑袋晃了晃,手掌依旧紧紧贴着耳廓,半点没被颜方毓扯下来。
颜方毓又不是他大师兄,逗小孩儿倒是拿手,却从没干过哄小孩的活儿。
他的眉头很轻地拧了一下,紧接着倏然揪住容秋的衣领,将他拉进怀里,折颈贴上对方的额头。
他被容秋取下的额饰还未来得及戴上,两人的额心霎时毫无阻碍地贴在了一起。
识海相通,黑色的潮水围合而来,“咕咚”一声将容秋吞没了。
容秋的神魂本就不稳,再加上阵芯在侧,他像是陡然掉进了黑甜梦乡,一下子便回到了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里。
半梦半醒之间,容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因果课教所中,还是在那片月宫陨落后的废墟里。
他似乎变成了一片游荡在漆黑海底的浮游生物,又似乎依旧能感觉到抵着自己的温凉额心、以及对方扑在他唇锋上的清浅鼻息。
与已凝出元婴的颜方毓不同,容秋神魂松散,落在识海中便如银河中的漫天星子。
此时更是意识稀碎,几乎只有本能,大大方便了入侵者的窥探。
颜方毓的声音在他四周响起:“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颜哥哥一直好好的!”容秋听见自己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想要……和颜哥哥一直在一起。”
颜方毓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忽然,他向前欺身半寸,抬手扣上容秋的后颈,将对方又向自己的方向压了压。
床榻之上的两人离得更近了,鼻尖碰着鼻尖,发梢绞着发梢,从远处看几近是在接一个亲昵的吻。
“只是这样?”颜方毓的唇舌裹着容秋的吐息,含混地问,“只是……我吗?”
像是有无数个容秋在同时说话,根本无需颜方毓多问,小兔子的心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还要好好上学。”
“见没见过的东西。”
“吃许多好吃的食物。”
“跟老大他们一起玩——”
“如果——”颜方毓蓦然开口,打断容秋絮叨他幼稚的小孩子愿望,“如果,这些所有的东西与我之间,你只能二者择其一呢?”
容秋皱着眉头,身体在他的掌心下微微挣扎了一下:“不——不会的——”
“会。”
颜方毓再一次强硬地打断了容秋。
“一如此次。”他说,“若唯有我窥天而亡,才能保全你的书院、你没见过的东西、你没吃过的食物、你的那些朋友们……你还能说出‘不要管了’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容秋耳边和识海中一同响了起来,隆隆如崩雷、如滚石,振聋发聩。
“他们与我,你选哪个?”颜方毓紧紧箍着容秋的颈骨,近得几乎能咬到他的唇锋。他逼问道,“你要选哪个?”
容秋被他笼在怀中,似是很不安稳,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后面滚来滚去。
他像是沉入一个无垠的噩梦里,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识海中静谧无声,仿佛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容秋们不约而同地藏了起来。
电车难题。
是比“女朋友和妈同时掉水里了你救哪个”更加难解的论题。
若有一天薛羽把它引进修仙界,后附的标准答案大概会是:打死问这个问题的人。
容秋显然不会把颜方毓打死,但沉默其实也是一种无声的选择。
细碎如星光的意识沉入海底,似乎正拿着一杆秤,默默比较着颜方毓和那些鸡零狗碎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在颜方毓忍不住要松开手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星光亮了起来。
“想要颜哥哥。”
万千声音齐齐汇成一道,回答着那个遥远的问题:“我……只要颜哥哥!”
或许连容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如同颜方毓因他腹中的“崽”对容秋多有容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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