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扇下审判皆为大奸大恶之人,他们被拎上高台,被底下含着恨意的目光剥皮刮骨,又降下天道责罚时,便早已被吓破了胆子,无人有心思问出“你凭什么”。
在每个自省的夜晚,审判降于己身时,颜方毓却会偶尔有此一念。
凭什么代天问责,凭什么以个人的好恶对他人加以审判。
这念头如落叶入水漾起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但落叶是始终存在的,它被水波推去岸边,在积攒到一定数量后便沉入水底,等待一个契机被某人发现。
便如此时。
这只莽撞的小兔子“噗通”一声扎进水里,宝贝似的将落叶堆统统捧了出来。
因此到底是他俩“偶遇”了心魔幻境,还是颜方毓的道心裂出了罅隙,将它引了过来?
心魔影是他,心魔是他。
颜方毓一向恣意又骄傲,人不顺天便是错;而他能代天意,于是人不顺他便是错。
从没有旁人胆敢质问他,也没有旁人有资格置喙他。
只有颜方毓的自问。
他做错过吗?
——不,审判是以天道刻录的功业为准绳,自己从未僭越半步。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一次次动用“私刑”,补罚所谓的“活罪难逃”呢?
会否在某刻,在墨字隐显在扇面的当口,颜方毓也曾有一刻的松动——
“那就是老天做错了!”
见身旁人半天都没有动静,容秋仿佛感觉到无数小虫子在皮毛里爬,他扭来扭去,再也忍不住大喊出声。
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天际线悬挂的残阳终于“咕咚”一声沉入地底,猝不及防的夜色霎时涌入这座由心魔幻化出的密林。
于浓稠的黑暗如怒江、如洪水,汹涌扑进容秋的瞳孔。
因为来得实在太过声势浩大,他耳边险些具现化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在最后一丝光亮被攫取之前,容秋下意识扭过头,看见身旁人也望向自己,眉目间带着压抑不住的讶色。
光暗交替的那刻,容秋有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黑暗中,只有耳边折扇阖起的一声“刷”,紧接扇骨便在他嘴唇上警告似的敲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很轻,宛若它之前轻抚容秋的侧脸。
时间却更短,温温凉凉的扇骨贴了一下他的唇瓣,一触即离,容秋还没体会出什么其他的感觉,那犹带斯人体温的扇骨就离他去了。
容秋眨了眨眼睛,待瞳孔适应了黑暗,四周的场景渐渐在夜色中显露行迹。
颜方毓正垂目看着他,微弯的双眸在如此夜色的浸染中似乎是完全漆黑的,而周围的黑暗也仿佛有重量似的,将他们包裹在一个严密的、安静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天怎么会错呢!”
哦,对面还有半个。
“老天怎么会错呢!”
不远处的心魔影自顾自地大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刚刚的美好氛围。
容秋乍然惊醒,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只觉得这心魔比盛夏吱哇的知了还讨厌。
遂吼回:“就是错了!”
扇骨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再次在他唇上敲了一下。
容秋眨着眼睛抬头,与扇骨的主人亲切对视。
“怎么会错呢!”
“错——唔。”
梅开三度。
但这回颜方毓的扇端没再离开,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抵住了容秋的唇缝,将他后面的话严严实实堵在了口腔里。
“怎么——”
心魔影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也忍不了来回重复这一句话的二傻子了,颜方毓飒然扬手,并掌为刃,在面前斜斜一劈!
“沙!”
刹那间,容秋只觉得眼前的夜幕仿佛漂浮了起来。
像绘于宣纸的画作,又像是凝于熹微的晨雾,让它显现的画面变得有些模糊和虚假。
但下一瞬,无论是宣纸还是晨雾,都在颜方毓的信手一挥间消散而开。
光亮从浓黑后面沁出来,驱散了原本的阴森,露出被夕阳染成橘红的稀疏树林。
幻境破碎,抵着容秋的扇端也同夜色一起撤走了。
容秋吧嗒着嘴唇刚想说话,一抬头,却被颜方毓的眼神冷了个哆嗦,又把到嘴边的句子咕噜吞了回去。
在这暖融融的夕阳中,颜方毓缓缓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容。
“回去吧。”
容秋以为自己惹了老婆生气,一下子什么都忘了。
他立刻收起刚刚骂心魔影的嚣张态度,化身柔弱小白兔,揪住他的衣角怯怯嗫嚅道:“颜、颜哥哥……”
然而这回颜方毓却没吃他装可怜这套。
扇骨在容秋手背轻敲了一记,他慢条斯理、却又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
“回去吧。”
第025章
月上中天的时候,容秋终于回到了住所小院,把自己丢进床榻里。
他跟颜方毓从幻境里出来的时候天其实还没那么晚,然而作为怪谈之一,这个心魔幻境还有个作为诡秘的谈资。
就如同之前颜方毓说过的,它会在整个清明山系中到处游荡。
于是这个幻境就仿佛一种什么不稳定的交通工具,裹挟着气团当中的乘客,进行一个清明山的随机旅游。
因此等两人破境而出时,就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等容秋(被迫)与老婆分别,垂头丧气地摸出灵璧,一看地图。
——很好,幻境把他丢到了整个清明山系的另一头。
从那里到他的寝所,堪比从山底攀去书院山门的距离,容秋走了快三个时辰。
此时此刻的寝室里。
容秋像是死了一样脸朝下趴进枕头里,一动不动。
他其实不是很累,只是心里止不住地泛委屈。
当时被老婆那么一凶,容秋仿佛连一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等走回寝所的路上被清明的山风这么一吹,反驳的话才慢悠悠地从他脑袋里冒了出来。
“啊啊啊!”
容秋抱着枕头在床上疯狂打滚,无能狂怒。
本来就是,本来就是嘛!
明明从最开始容秋就看出来了,天道的空子可真是太好钻了!
但老婆还凶他,打他,丢下他!
容秋有一瞬间好想掉泪珠。
这对一只一百多岁的小兔崽来说实在太难以承受了,从前容秋的爹娘如果惹他掉眼泪,之后都要把他抱进怀里揉搓好一阵做安慰的。
但他的老婆呢?
他的老婆除了漂亮之外一无是处,把他惹哭了也不知道要好好摸一摸他。
——他只是一只小兔子耶!
怎么可以不摸摸他呢?
容秋吸了下鼻子。
他有点想换一个老婆了。
这个念头一起,容秋便听到自己的小腹“咕噜”一声。
他丹田里混杂着两人灵力的气团,就像是之前吃下的仔菇那样忽然被消化了一小块,化作普通灵力流入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容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怀着的“兔崽”变小了。
原来这就是兔妖的假孕……
容秋恍惚地想,只要他想要结束,那么他小腹中的“兔崽”便会不复存在。
那么由“兔崽”联系起来的两人,便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现在真的想与老婆“没有关系”吗?
容秋抱着枕头慢慢坐了起来,开始认真地思考。
好吧,他的老婆不止漂亮,还很会打架。
嗯,还有,身上也香香的……
开了这样一个头,容秋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奔涌起来。
……不是一无是处。
容秋想。
老婆的声音很好听。
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
冲容秋笑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好像被馒头大的拳头梆梆击中了……
那么容秋还能上哪去找这么一个长得漂亮、会打架、声音好听、走路姿势好看、笑容能猛锤他心口的老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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