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剪。”他答道。
“不错,”老糊涂点点头,“是一把能剪人间因果的剪。”
当年岑殊正是借这一剪之力,裁下自己身上的万万功德,将行将消散的薛羽捆回了世间。
颜方毓公正道:“如斯伟力,确实值得称道。”
老糊涂醉眼幽深朦胧,像是失神,又像是看向某个到达不了的远方:“应盘应物借与主人息息相关,此剪应我之愿而生,第一剪便剪了我自己的因果线。”
他又喝了一口酒,醺醺然问身旁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颜方毓:“呃。”
不是颜方毓瞧不起他,而是世间恐怕没法有第二个人能将这剪用出他师尊那个效果。
老糊涂说的应该是这把剪本初的用法。
颜方毓试探道:“你意属一人,但对方意属他人,你爱而不得,痛定思痛,辗转反侧,最终决定挥剑——挥剪斩情丝,与那人永不再相见?”
老糊涂呛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这断肠伤心事在老糊涂心中埋了一辈子,如果不是今天看见颜方毓露出这种熟悉的愁苦神情,他此生都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怎么这小子就知道了?!
颜方毓:“……还真是啊。”
老糊涂涨红着面皮嚷嚷道:“是又怎么了?!”
颜方毓默了默,继而委婉地说:“凡间现在出了好些话本子,都挺有意思的。”
意思是各个都比这剧情轰轰烈烈。
爱而不得起码是一百年前的老桥段,现在早就没人爱看了。
老糊涂“哇呀呀呀”地跳了起来:“我好心开解你!臭小子竟当我是在给你讲故事!”
颜方毓礼貌敷衍:“岂敢岂敢,没有的事。”
老糊涂手腕一翻,化出一把足有脸盆大的金色大剪刀。
刃尖寒光闪闪,令人难以直视。
他左右手分别拿着两边剪把,大剪子磨刀霍霍冲着颜方毓,气势汹汹道:“毓小子把因果线化来,待我帮你一剪两断!此后再不受这相思苦楚!”
颜方毓头皮发紧:“等、等等——”
老糊涂:“那我便好人做到底,哇呀呀呀呀呀!!!!”
殿中金银光线一闪,因果线具现化形,粗粗细细裹在颜方毓周身。
老糊涂擎着大剪刀冲将上来,眼看就要剪断他心口最粗的那根因果线。
说时迟那时快,颜方毓终于没忍住跳了起来,闪身躲过这一咔嚓,手中扇向外一扔,下一刻人已落了上去,架扇飞出八丈远。
老糊涂反应也极快,他腰间酒葫芦倏然变大,载着人“嗖”地一下追了过去。
连绵的大雪山脉上空回荡着两人的声音。
“等等!别追了老糊涂!我没有爱而不得!我跟你完全不一样啊啊啊啊——”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纵使颜方毓已经没法当老糊涂的活体教材,但事情的发展,却是还与以往颜方毓的每一次回山别无二致。
当然,结果也是一般无二。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颜方毓终是不敌,被老糊涂扣在一座山峦。
金光闪闪的大剪刀贴着他的胸膛,蕴着凛冽寒光的刀刃冰得颜方毓心肝也一阵哇凉。
他语无伦次地大喝:“住手!我没有相思苦楚,我们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又为何有如此作态,你在骗我,哇呀呀呀!”
金剪刀停顿了一瞬,又再次逼近。
“不是,是真的!我俩只是有所分歧——!”颜方毓拼命挣动。
但两人境界有差,颜方毓又是一介“文弱仙君”,根本挣不脱对方雄浑的灵力束缚。
一条手腕粗细的因果线显出形来,在颜方毓心口发着滢滢朦朦的柔和光亮,好似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遭受的命运。
老糊涂抬起剪刀挑起那根因果线。
本来无法被触及的因果线,却像根真实存在的线一样,搭在它的刃上低垂着。
颜方毓的目光跟着它转了过去:“等等,不要——!”
刃上反射的雪光“刷”地扫过颜方毓的眼睛。
在下意识合上眼帘的瞬间,他听见剪刃啮合的一声利响。
“咔嚓”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轻轻落在颜方毓的胸膛上。
他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
下一刻,颜方毓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大喊。
“老糊涂!!!”
那仿佛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而是大雁凄呖杜鹃啼血,苦极痛极,似悲似泣。
“喊什么喊。”老糊涂的声音懒洋洋响了起来,“你不会睁眼看看?”
颜方毓猝然睁眼。
那把大金剪刀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因果线依旧完完整整地牵在他胸口,向遥远之外的小兔子连过去。
……还好,没有断!
大悲大喜之下,颜方毓觉得自己脑瓜仁都是嗡嗡的。
“你没事耍弄我做什么!”他语气里含着几分真实的怒气,挣了挣困人的术法,“尽兴了就快把我放开!”
“不急、不急。”
老糊涂捏起剪落在颜方毓胸口的松枝,随手丢了出去。
“这人啊,总是要在紧要关头才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他声音飘忽,“当年这把剪落在我的因果线上,那时候我只觉得痛快,解脱。”
“那毓小子,你方才感觉到什么了?”
颜方毓怔住,神色似有所动。
见他不答,老糊涂也没再逼问,转而道:“天不问姻缘,那就由我来替你做。而我做出的决定,你又如何有想呢?”
颜方毓低低呢喃:“……我想?”
当剪刀落在他们间的因果线上时,他是如何作想的呢?
当那声“咔嚓”尘埃落定,他又是如何作想的呢?
世间之人,举棋不定时便会去请神问卦。
可不论结果如何,卦落的瞬间,人心中其实已经会有所偏向了。
颜方毓向来是“听天由命”的,就像薛羽之前说的,他是那种“明天哪只脚先跨进大门”都要算一卦的人。
然而老糊涂替他决定结果的刹那,他心中却只有满满的不愿、不甘。
“我想……”
正在此时,天上忽然风云变幻。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雪霁云开,灵力搅动出涡旋,而源头正是无名峰的方向。
无名峰仅剩的两人此刻正在屋里没羞没躁,白日宣淫。
颜方毓忍不住思索,那妖孽又怎么勾缠他师尊了?竟惹出这种动静。
“师叔推演出来了?”老糊涂手搭凉棚朝那边山峰张望。
困住他的术法不知何时已散去了,颜方毓捏了捏扇骨,刚想答句“没有”,心头忽地一动。
老糊涂:“咦?灵气好像恢复正常了。”
就在他话落的瞬间,颜方毓袖中灵璧突然疯了一样连续嗡动起来。
他的灵璧常年不设提醒,现下也只会为一个人有所动静。
颜方毓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它握在手里。
数条讯息接连涌入,颜方毓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一片金黄忽地跃入他脑海。
那是因果课教所门口的大桂树,颜方毓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离开时树冠还光秃秃的,此时已是满树沉甸甸的金色桂粒。
【图像】
【家门口的桂花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瞧一瞧呀?】
颜方毓看着这飘摇的金桂,仿佛已经能闻到甜香萦绕在鼻尖。
而树下站着的,正是等他归来的人。
不知不觉间,颜方毓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我想到了。”颜方毓抬起眼眸,目光灼灼道。
“我想去找他。”
老糊涂一早就从这人捧灵璧时的表情看出了端倪。
他学着颜方毓之前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哦哦……你与我不同,你没有相思苦楚,没有爱而不得,你们是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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