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母后也不喜欢那里,但她能将自己寄托在诗画之中,以此排解忧烦,那他呢?他又该将自己寄托在什么地方呢?
陆景渊细细嚼着口中的烤肉,香料颗粒在齿间炸开,浓郁刺激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哥哥。”陆景渊放下筷子,神色复杂,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嗯?”谢樽正努力和一桌子食物斗争着,风卷残云般地将它们扫入腹中。
“昨日徐先生新教了我一句诗”陆景渊顿了顿,见谢樽把筷子放下看了过来,才继续说道,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听见这句,谢樽原本轻松的神色也收敛了起来,他看着陆景渊,眼神中带着探究和一点隐藏极深的期待:
“那……你以为此句该如何解读?”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因此也询问了先生,但先生给我的答案,似乎与这句话并没有十分紧密的关联。”
“什么?”谢樽追问道。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谢樽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起身把陆景渊拉了起来,抬脚就往楼下走去,临到柜台前时,还将交代了一句将还未上桌的菜打包送到谢府去。
天边已见暮色,雾蓝带着浅紫的云霞铺展,与城中逐渐亮起的烛火交相辉映。
谢樽带着陆景渊上了城中此时已经少有游人的古塔,凭栏俯看着仍旧熙熙攘攘的长安城。
或许是因为应无忧自幼便拜在徐行之门下,是徐行之的关门弟子,尽承其智,传其衣钵,所以如今陆景渊学到的许多东西,当年应无忧都曾经教过谢樽。
“殿下当真不明白?”谢樽偏头看着陆景渊,眼中带笑,见陆景渊仍是摇了摇头,才继续道,
“自古帝王见天下太平,国力日盛,便多喜益事边功,说来也不过一个争字而已。”
“但穷兵黩武,争斗不断,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史书上的几笔功绩而已,但这种收获而付出的代价,书中想必已然尽言,所以……值得吗?”
“徒扰太平而已。”
如今边境之苦倒还不算凄惨,毕竟当今陛下重文轻武,倒是不重边功,但这也不代表边境的争斗就已然消弭。
那些争斗,就谢樽从赵泽风那里听来的就不知凡几。
因为军务庞杂,并非所有将领的任免都需经过皇帝的案前,作为镇北大将军的赵磬,拥有直接封赏地方一些将领的权力。
军中有功当赏已是必然,但边境太平的年代里,积累军功可并非易事。
但可求的功劳少了,追名逐利者却是一个不少。
如此一来,自有有心人出手,自导自演。
故意挑起事端,再出手镇压已然是最常见的手段了,虽然齐王和赵磬治下极严,这种情况一经发现便是严惩,但依然难以遏制。
中正殿上不重边功尚且如此,先帝重武益边时是怎样的光景,难以想象。
无数将士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争功之中,边境百姓皆弃乡而逃,城郭只余下断壁残垣被风沙掩埋。
“徐老先生不已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吗?”
“为取小利而战骨荒外是错,但究起其源头,仍是人之争斗,而不争是遏制祸乱的方法,凡是可为,但不争己利,如此方得天下太平。”
但这说到底,需要一个人所求为苍生而非己身,并不将平生之志桎梏在所谓名利之中。
陆景渊似是听明白了一般,他垂眸看着下方近在咫尺的灯火,觉得那灯火好伸手就能触碰,他并未对谢樽的回答作出什么回应,而是换了个问题:
“哥哥应当知道吧,如今的诸位皇子之中不乏能人,这太子之位看似稳固,但未来我也未必能够顺利继位。”
“而在宫外,齐王与父皇的关系,也已经日益疏远。”
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谢樽有些有些惊讶,随后缓缓地偏头看去,却只能看见陆景渊的发顶。
他着实没想到,陆景渊如今已经能想到这些事了。
但他也并不为陆景渊明白这些事而感到开心……
不,不对,再如何聪慧,这些事若不能放眼天下,始终是很难察觉的,居于存玉阁中,与旁人接触甚少,一言一行都受到注视,谢樽不认为如今的陆景渊已经能够有这般思量。
“这些事是谁与殿下说的?”谢樽收回视线,直言道。
陆景渊沉默了片刻,但话语间却也并未隐瞒:“姨母年幼时曾独自远赴鹤归山求学,徐先生时常会为姨母捎信,那信在学堂之中看过便会烧毁,从不入栖梧宫。”
果然,谢樽在心底暗道一句。
鹤归山是徐行之的隐居之所,没想到程云锦居然连徐行之都能搭上。
谁能想到程云锦与皇后是亲姐妹,与陆景渊接触居然不用栖梧宫的路径……
这么多年过去,想到程云锦其人,谢樽还是会觉得浑身发凉,这个人太过敏锐聪慧,似乎只需一眼便能将旁人看穿。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谢樽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现在显然也不是纠结程云锦的时候,虽然觉得陆景渊此时提起这事,恐怕会与之前的话题有所勾连,但即使做好了准备,谢樽仍然是被吓了一跳。
“天下几经轮转,若所求仅是太平二字,能者居之又有何妨,他们若是有平天下的能耐,自然又坐天下的资格。”
有了陆景渊之前的铺垫,谢樽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瞳孔紧缩,被震在了原地。
“哥哥问我打算怎么做……”
“过去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却从未认真回答过,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给出的答案,并非人人都能接受。”
陆景渊十分冷静,缓缓说着能将旁人震惊得彻夜难眠的话,他眼中映着万家灯火,声音稚嫩却掷地有声: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所求亦不过山河永固,长乐未央而已,所掌权柄只为天下,不为其他。”
“旁人如何与我无关,但我只觉天下本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所谓为而不争,便当是如此吧。”
看着眼前尚不及腰的陆景渊,谢樽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正在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清凉的夜风从远处卷来,他平复着自己掀起滔天巨浪的内心。
他深吸一口气,蹲下对上了那双已然坚定的眼眸。
“若这是殿下所求,我亦会用尽全力成为殿下手中刀锋。”
或许是因为幼时在府中艰难挣扎,纵然后来也是荣华加身,谢樽对所谓权势富贵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和坚持。
荣华起落不值一提,并非是什么值得费神的事情。为了那种东西将一切搅得不得安宁,实在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陆景渊恐怕也是一样,权力所造的冰冷蜃影不过金玉其外,内里浅薄得令人发笑,在这座城池之中,他似乎一无所有。
他没有陆景渊那样高远的志向,能以苍生为己任,但却有着相似的情致。况且他亦为心怀天下之人而折服,即使他始终无法纯粹地为此战斗。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能与他们同行,他很高兴。
“好。”陆景渊看着谢樽脸上绽开笑容,他轻轻牵起谢樽的手,然后勾起手指,与谢樽拇指相对,
“那哥哥千万不能食言。”
城中的星星并不如城郊那般明亮。
在这座久经风霜的古城之中,星星的光辉似是被万家灯火采撷,并入了人间烟火之中,少了几分静谧,却多了几分烟火气。
沉玉桃叶和隐藏在暗处的守卫们等到宫门即将关闭时,才等到了两人下塔。
因为猎熊受伤的事,谢樽这月沐休的时间生生翻了一倍,与陆景渊一道玩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他依然用不着起个大早去书院。
但谢樽可坐不住。
他换了一身简单的布衣,独自一人悄悄去了赵泽风口中的那座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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