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那之后,谢樽又连着与完颜昼商议了数日,才终于让他带来的那些医者工匠四散到了各个行业,开始从事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谢樽每日都会去巡视助教,偶尔也跟着从前的老师学上一些东西,少年时对机巧的喜爱早已失落于时间的荒原,但当双手触及木料与钢铁时,他仍能在其中寻到安宁。
林叶渐落,溪水日薄,湛蓝的天在某一日被阴云遮掩,大雪席卷而过,不过两日便已将平原与山林覆盖。
病身最觉风露早,在这场雪到来的前两日,谢樽便已经喝上了柳清尘新制的药。
“没有阿勒泰冷。”谢樽小口嘬饮着漆黑的药液,脸都皱成了一团,活像在上刑。
“那是因为这两年北境暖冬。”柳清尘紧紧盯着药碗,确保谢樽不会趁他不注意又偷偷把药浇到哪去。
“为什么比上次还苦,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我改了方子,这边是块宝地,有不少好药于你有益……你废话怎么那么多,赶快喝完了我端出去。”
柳清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实话他气到如今已经气不动了,反正谢樽总是要来那么一出,每次药是能喝完的,小动作却也是一点不少的。
“这些日子你的身体还算稳定,如此最好。”柳清尘将空药碗拿了过来,顺便警告道,“不想你的大业胎死腹中就好好养着。”
别以为他不知道,谢樽前些天又偷偷跑到城外的村镇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谢樽躺在榻上懒道,“你这大夫当的当真不体贴,出去的时候让沉玉拿点蜜饯过来。”
柳清尘闻言顿时翻了个白眼,抬脚就往外走:“你自己叫,又不是没气了。”
“嚯,你大不敬!斩了!”谢樽骤然坐起,拍着床板叫道,然而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上的房门。
虽然柳清尘嘴上总是让谢樽滚蛋,但不过片刻,沉玉便端着一碗蜜饯走了进来,顺便……
“侯爷,王上又送请帖来了。”
谢樽闻言没什么反应,风卷残云吃了半碗蜜饯才道:“这次又是什么?”
“呃,挺多的。”沉玉掏出了请帖,一边总结,一边顺着念了起来,“打猎、冰钓、还有滑雪、煮酒、赏月……”
“大冬天的打什么猎?他必然是想要试探我有几斤几两,不去,全都回了吧。”谢樽选择性地忽视了后面的。
“……”沉玉沉默了一瞬,心下有几分无奈,其实他觉得完颜昼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来着。
但沉玉巴不得完颜昼离他家侯爷远点,因此他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毫无负担地把手中的请柬合了起来。
“诶,等等,你刚才最后说什么来着?再说一次。”谢樽双眼微微眯起,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训鹰。”沉玉没再翻开请柬,直接回应道。
“这个还有些意思。”谢樽将吃空了的碗放回床头,然后在床头捞了本书又躺了回去。
北境鹰隼的厉害他少年时便见识过,那时在禾囿之中,他差点被其抓伤了肩膀,还是完颜昼帮他挡了一下来着,不过没有完颜昼他也不会被盯上就是了。
“这个接下吧。”谢樽作出了决定,“顺便叫上完颜明洸和呼延云峰,人多热闹。”还能避免和完颜昼独处,好处多多。
他没与任何人说过,其实他很喜欢和这两个人呆在一起。每与他们枕月听风时,谢樽总会有一种回到往昔的错觉。
回到那个……与友人们听雨歌楼上的少年时。
但谢樽知道这只是错觉而已,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包括他自己,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但他总要找些事做不是吗?
也不知远在长安的他们,此时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偶尔缅怀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又或许他们此刻不思不想,不念不怨,只是静静向前,独行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之上。
在北境漫长的冬日中,白昼被几乎只是一闪而逝,林海与雪原总是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山川沉默,天地间只有星月如银,流淌于万物之间。
在暴雪席卷上京的那天,长安也迎来了一场新雪。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柳絮般的雪花飘落,在檐上落下一层霜白,屋内茶香袅袅,应无忧翻着手中的未装订的典籍问道:“十四卷了,还差多少?”
“还差六卷,比我预想的要快些,也许只要一两年了吧。”王锦玉双眼凹陷,满脸蜡黄,一双眼睛却比星辰更加璀璨。
他接过一尺多高的书稿,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目光中满是珍惜与眷恋。
“居然已经快六年了。”距他开始奉命修典明律,握着笔双手都在颤抖的那天,居然已经过去快六年了。
应无忧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抚过自己眉间的褶皱叹息道:“是啊,时光飞逝。”
时光去似流水,陆景渊谢樽回京、谢淳革新改制、南北两国修好仿佛都只是昨天的事,但回过头细细一数,居然已经过去六年之久。
区区六年而已,却又是一轮物是人非。
应无忧看向灯烛下执笔沉思的青年,只觉一阵恍惚,当年刚过他膝前的玉雪小童,已然长成了名动天下的一代贤臣,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这本熙宁通律,必然名垂青史。”应无忧突然道。
王锦玉闻言轻笑一声道:“还不一定用这个名字,陛下那里还未松口呢。”
“和乐安宁,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应无忧摇头道。
王锦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这个名字是他取的,他自然亦是如此认为。
“好了,老师快专注案前吧,这半晌过去奏折一本未少,小心定国公那又来催促。”
“所言甚是……”应无忧听了这话霎时没了兴致,魂魄被抽干似的吊着,活像一具尸体,“自改制开始,户部就没一天闲下来过。”
“哎……你我同病相怜,都是国公手下当牛做马的卒子。”
哦,对了,顺带还要在暗处给陆景渊当牛做马,应无忧木着脸腹诽道。
“老师此言差矣,待律法修订完毕,我便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了,但老师案头的麻烦,恐怕永无休止吧?”
“……”这语调听着分外熟悉,但谢樽不是走了吗?怎么莫名其妙又回来了?
“明日你别来我这儿了。”
一直守在外面的椒柏听见里面传来的笑闹声,好奇地自窗边探头看了进来,一双小鹿似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两位大人说什么呢?”
“不是让你下去休息吗?怎么还在外头吹风?”王锦玉被突然出现的脑袋吓了一跳。
“暗卫就是要时时刻刻守在主上身边呀。”椒柏笑道。
王锦玉叹了口气,心知这鬼灵精怪的家伙说什么也没用,便打发道:“既然你闲着,便替我送封信给秦王殿下吧。”
“是!”
秦王府中,庭院中的一株凋零的海棠孑立,陆景渊坐在廊下,静观白雪穿庭而过,落在肩头好似飞花。
“殿下,西边的信。”薛寒踏雪而来,将一封印着漆红蜡印的信递到了陆景渊手中。
若是此地有卓识之人路过,便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封信不属于虞朝也不属于北境,而是来自于一个更加遥远的辉煌帝国。
陆景渊收回落在海棠树上的目光,接过短刀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当陆景渊看到了信纸上肯定的答复时,毫不意外地勾了勾唇角。
他将随信而来的多角太阳花金徽握在手中,金徽锐利的边缘刺入掌心,留下了一道道猩红的刻痕。
六年前在阿勒泰洒下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了。
至此,一切前奏已然谱写完毕,好戏即将开场,诸位……敬请入局。
“殿下。”本已离开的薛寒听了下面人的禀报,又悄然来到了陆景渊身边,“定国公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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