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这巍巍天地间,谢樽恍惚听到了山川亘古的沉默与低吟。而当他的目光越过祭坛,看向落于原上的人迹时,他似乎又看见了胎儿般初生的灵慧。
这里的风景原始而古老,人迹稀少而璀璨,虞朝的地下……也埋藏着相似的曾经。
沉思之间,祭坛四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祭坛南面玉磬声响,呼延云峰引着谢樽往外走,停在了不远处的草坡上。
“王上与大祭司将至,侯爷便在此处静观吧。”
闻言谢樽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有些粗糙地彩带:“嗯。”
呼延云峰说罢不久,完颜昼的仪驾便已披着黄昏的霞光走近,而在仪驾之上,还有一位身着玄衣的祭司与他共乘。
他们是最后到场的,先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的众人此时已经各居其位,伏在地上似吟似唱地念着些听不懂的词。而谢樽只是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像局外人一般静静凝视。
他感觉到完颜昼似乎向这边瞥了一眼,却又好像只是一瞬的错觉。
很快乐声一变,由广阔高天之云化作月光下潺潺流淌的溪流。
随着乐声起伏,一位身着饰彩玄衣,头戴高冠的祭司一步步登上了祭坛。
她盘坐于祭坛中央持鼓轻击,面前绘有神图的白桦木也被点燃,那火光不断跳跃着,在逐渐陷入黑夜的世界中如同神光。
即使隔着自冠上垂下的黑色珠帘,谢樽也瞬间看出了这位大祭司便是平日里没什么正形的完颜明洸。
“此为祈请众神的鼓语,用于沟通天地。”呼延云峰目光落在那面鼓上一刻也没有移开,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鼓声引领着众乐,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悠长的故事。
百川奔流入海,水化云雨而起,云遇群山而止,众水轮转不息,于天地之间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滴雨水落下,鼓声休,众音止。
祭祀的牛羊与人牲被抬上祭台,猩红的鲜血涌出,顺着祭台留下,在白雪上留下一片片刺目的血痕。
完颜明洸起身向两侧缓缓抬起双手,挂有金铃的木杆与缠绕环链的弯刀被放入了她的手中。
“此为祝祷之舞,持神杖轰勿与神刀哈尔马力。”
在看到血迹蔓延的一瞬,谢樽微微阖眼,再睁眼时,先前目光中的恍然便已然消失殆尽。他悄然观察着周围每一个人的神色,目光又扫过更远处拥挤如蜂群的百姓,最后将目光放在了身侧的呼延云峰身上。
谢樽清晰地看见呼延云峰眼中满是崇敬与狂热,没有丝毫杂质。信仰早已化入了这片土地,北境对神明的崇拜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
神迹吗……
谢樽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脉络,萧瑟身影被缓缓落下的黑暗彻底吞噬。
两个月后,阿什河的冰层开始融化,两岸有青草探出透明的雪被,露出了一茬茬青翠的嫩芽,至此,北境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而谢樽也在这满城春意中,在某一个角落看到了熟悉的符号。
子时,上京武威侯府
漆黑的房间之中,谢樽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墨蓝色猎装,轻轻推开了房门溜了出去,而就在他跨出院门的一瞬,一支羽箭自脖颈边掠过,灌入了一旁的松树之中,整个侯府霎时灯火通明。
完颜昼和陆景凌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眼前古井无波,神色没有丝毫意外的谢樽。
“夜黑风高,武威侯这是要去哪?”完颜昼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眼中是化不开的冰寒与冷戾。
“无需多言”谢樽早就发现他们了,这几个月他这府里热闹非凡,没一刻消停。
他握住一旁仍在颤动的羽箭将其拔下,然后随手一甩,那羽箭便毫不留情地贯穿了檐上一人的喉咙,随着那人的尸体落地,院中氛围骤然凝固。
怎么会?不是说谢樽武功已经废了吗?
“二十部的暗卫……”谢樽低笑一声,随后飞泉剑出鞘,霎时流光如雪,“乌兰图雅居然时至今日才动手,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的目光落在陆景凌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让我猜猜她怎么说的,不可用,当杀之,对吗?”
“不对,她不会对我抱有‘可用’这种期待,应当仅有‘杀之’二字才对。”
没等陆景凌出声,完颜昼便上前一步,不死心道:“那药对你没用?”
“显而易见。”谢樽看着他,眸光中的复杂一闪而过,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没有任何人发现,“也不知王上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我呢?”
柳清尘千里迢迢随他来到这里,又不是来吃白饭的,他箱子里的各色解毒药丸,吃到明年都绰绰有余。
更何况完颜昼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一年前起,柳清尘便在他的吃食中发现了那种被磨成粉的化功药丸,于是不到一个月便制出了更加精准的解药。
所以吃下那颗药丸后,他只是受了寒肚子疼了两天,如此说来,这药倒也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吧……
看着完颜昼黯然的神情,陆景凌没有丝毫同情地冷冷道:“王上如今还想着将他纳入麾下吗?陛下早与王上说过,此人断不可留。”
而完颜昼却仍想勉力一试,结果就是三年过去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一点私情而优柔寡断的无能无用之人,实在是荒谬至极。
不过无妨,陛下早已预料到这天,随他而来的二十部数百精锐只听从他的号令,今日他必要谢樽血溅当场。
“杀!”
随着他的命令,隐藏在府中的暗卫立刻如潮涌出,冷冽如冰的刀光交错,好似要将谢樽搅成碎片。
然而……金光好似太阳,将一切冰雪消融殆尽。
“不知在诸位眼中,我究竟几斤几两呢?”谢樽甩落剑上的残血,踏着血洼与断剑缓缓向完颜昼走去,唇角的那抹淡笑在众人看来仿佛索命的修罗。
“是堪堪胜过安西铁壁简铮,还是堪堪胜过垂暮人屠必兰真?”
谢樽笑得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眼中那压抑已久的怒火喷涌而出,瞬间将此地烧成了无间炼狱。
“诸位不如猜猜,从前与现在……我究竟用了几分力?”
第156章
武定十三年, 夏,五月十五,戌时, 皇城
入夏后白昼日长,到了这个时辰日色才逐渐隐没, 陆擎洲独自站在皇城的角楼之上,眺望着这好似要将天地一并燃尽的灿烂霞光。
天边余霞如烧,陆擎洲沉默了许久,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喃喃开口道:“叔玉, 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陆擎洲声音不大, 却如同惊雷一般,吓得不远处站到打瞌睡的红袍宦官瞬间清醒了过来,迷茫间他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叔玉”说的是谁。
“陛下可是想要平原郡王入宫陪侍?难得陛下今日有此雅兴, 小人即刻前去宣旨。”他声音谄媚,脸色几经变换后又话锋一转,
“只是平原郡王已有半年未曾入宫了, 先前陛下有请,郡王总是都是称病不应, 到底是不比从前,若非陛下宽宏大量……”
陆擎洲在他说到一半时便已转身, 看向他的目光冰冷得好似三九寒天:“滚。”
“陛, 陛下?”那人瞬间噤若寒蝉,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拖下去。”陆擎洲没再看他一眼,冷声让守在不远处的卫兵将人带了下去, 至于这人的结局,自然会有人为他料理。
重归寂静的角楼之上, 陆擎洲凭栏而望,直到星河涌现也未曾离开。
“臣妾听说又有不长眼的惹怒了陛下?”星光下,程云锦手执宫灯缓缓走近,“那孩子方才擢选至陛下身边,虽说蠢了些,却也是替陛下抱不平,陛下实在不必为此发怒。”
“挑拨离间,心怀不轨,平原郡王再如何无状,也非一个小小宦官能够诋毁。”陆擎洲冷声道,“皇后就是来说这个的?”
“怎会?只是此处孤寒,臣妾自然不能让陛下独自一人。”程云锦笑了笑,眉眼温和,“陛下心情不佳来此远眺,可是又想起了那些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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