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除夕宴是大宴,比起能坐在承乾帝眼皮子底下,与承乾帝侃侃而谈,却又时刻如履薄冰的这寥寥数人,更多的人要坐在外殿,实际上连承乾帝的面也见不到。
承乾帝要离开,裴怀恩得伺候着他离开,临走前,裴怀恩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李熙一眼。四目相对,李熙明白裴怀恩今夜肯定要来找他,便在散席之后,随便寻了个借口把玄鹄支出去,独自回了住处。
回去前免不得又要和李恕虚以委蛇,这让李熙感到很疲惫,以致才回去没多久就睡了。
结果果不其然,一直睡到三更时,裴怀恩忽然怒气冲冲地闯进屋里,把他从暖和的被窝里揪出来,狠狠掼到地上,把他摔醒了。
这是自作主张的下场,李熙早有预料,所以尽管被摔得全身都疼,也识趣地没吭声。
在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面前,只要还没看到结果,一切解释就都是徒劳,反不如让他赶快把气出了更实在,这样以后他心中的愧疚还能更多些。
李熙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见裴怀恩不疾不徐地撩袍坐在床沿,居高临下。
裴怀恩咬牙说:“来,小殿下可以开始狡辩了,奴婢听着呢。”
李熙闻言转头看了看,大丈夫能屈能伸,干脆手脚麻利地钻到桌子底下去,又从桌腿后面探出小半张脸,执拗地说:“厂公这么聪明,肯定已经猜着我想做什么了,怎么还问我?再说厂公没在席间阻止我,不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裴怀恩就说:“就连阁老都开口要你,我怎么阻止?我本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你竟蠢到来真的。”
李熙不敢从桌子底下出来,只是说:“我很想试一试,万一、万一成了呢?”
裴怀恩简直要被李熙气笑了,一字一顿的,“我只要十成的把握,不要五成胜算,等你当了皇帝再给我平反,也是一样的。”
李熙连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那不成。”李熙皱着眉头说,“要是那样的话,史官就会说我们是沆瀣一气,骂我是昏君。”
裴怀恩忍不住大骂,“那跟我有什么关——”
话音未落,李熙小小声地出言打断他,叹气说:“怎么没关系,到时他们也会骂你。”
“逼着儿子去改老子的错,那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叫洗清冤屈,届时有人信你骂父皇,就也有人信父皇骂你。”李熙说,“只有当时事当时了,才能堵住别人的嘴。”
于是裴怀恩闭嘴了。
一阵沉默。
良久,尽管知道李熙说的在理,可做成这件事情需要承担的风险,以及李熙绕过他自作主张的行为,还是让裴怀恩感到无比恼怒。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裴怀恩冷声说,“毛还没长齐就敢自己拿主意了,往后还了得?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仗着这是在宫里是不是?我告诉你李熙,这宫里这么大,不是每处都能有人照顾到。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把你塞井里,让你失足淹死,隔天也没人能查着是怎么回事儿。
裴怀恩把话说的这样狠,李熙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已不再自称奴婢,多半是因为打心底认同了自己的话,便大着胆子从桌底爬出来,连声讨饶道:“不成,不成,厂公你说晚啦,如今我已在父皇面前露过脸,你不能再把我杀掉。”
说话间,裴怀恩已走到他面前来。
“啧,那小殿下到底还想怎么着。”裴怀恩垂眼望着在自己脚边缩成一团的李熙,不耐烦地说,“偷查黄册是重罪,如果真能查到什么还好说,就怕什么都查不出来,还要被人告御状。”
李熙打蛇顺杆爬,看见裴怀恩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就牵裴怀恩的手指来吻。
“所以啊,我在黄册库周遭多留一天,就是多一分危险。”李熙捧着裴怀恩的手,细细碎碎的从指尖吻到腕骨,仰脸说,“反正差事已经求来了,不做白不做,再说作恶哪会真没尾巴呢。厂公,你这些年肯定也查着不少东西吧,不如……不如把名单给我,也好让我查的快些。”
裴怀恩不为所动,他是个残废,不会因为李熙的这点小计俩就情难自禁。
“那些名字里,可也有你父皇的一份。”裴怀恩冷冰冰地说。
李熙就再伸手抱裴怀恩的腰。
“杀人不是目的,杀人是手段。”李熙把脸闷在裴怀恩层叠的蟒袍里说,“人们常常以为报复就是为了杀人,其实不是,人们之所以想杀人,其实是因为自己受到的伤害已无法挽回,所以见不得做了错事的罪魁祸首逍遥自在,所以只有去杀人,才能让自己觉得痛快。”
“可……”
“如果这些错误,其实还能再挽回一些呢?”
裴怀恩愣住了。
却听李熙斟酌片刻,继续说:“厂公,父皇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放过他这次,帮他干干净净的,带着贤名死去,也放过那些曾经往上递过折子,却还没来得及被你下手杀掉的人,届时虽然天下人看不到他们的罪过,你家却能从此真的昭雪,这样的结果,岂不是更好么?当然——我知道你可能会对此感到很不甘心,但至少你的父亲能安息,你也不必再做后人口中那个臭名昭著的佞臣,否则……”
“否则有朝一日,当你将这京都搅得一团乱,将这满朝文武残杀过半,满手血腥的下了黄泉,你又有何面目,去面对素来以好脾气著称的裴尚书?”
裴怀恩怒不可遏——他放不下,他实在很想把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全杀了,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李熙说的对。
裴怀恩抓住李熙的头发往后扯,恶狠狠地说:“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我真讨厌你们姓李的。”
李熙听罢嘶了一声,微不可查地皱眉。
“厂公。”李熙艰难地往后仰着头,说,“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如果我把这事做成,你以后能不能在心里把我和李家分开,别总这么欺负人?毕竟我也不是很想姓李的。”
裴怀恩嗤笑一声,面色愈冷。
“且不说你还没做成,就说你今日自作主张的行为,就有很大的可能使我前功尽弃,再也不能把你捞起来!”
李熙头皮发麻,却笑着说:“可是厂公,我这么拼死帮你,其实你心里也是有点感动的吧?你今天抓我头发的力气,都比平日变小些。”
裴怀恩眯起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怎么就忽然变成了李熙的同谋,默许李熙去做这种荒唐事?
明明——明明只要等到承乾帝死了,一切就都能办成,明明那些美名恶名,他从来都没在乎过!
越想越烦闷。裴怀恩自觉在黄册库这件事上发作不得,便开始从别处找李熙的茬。
“惯会嘴甜卖乖的东西,真是一把子狗一样的贱骨头。话说得好听,你和你那些心思诡谲的兄弟也没什么不同,指不定还背着我干过多少事。”裴怀恩放开李熙,转身又往床边走,自言自语似的,“说起来,寿王今夜为什么会帮你?”
李熙听了,当即摆出一张受了冤枉的脸,也顾不得再揉脑袋了,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裴怀恩。
“天呐,厂公,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四在帮我,他那是在嘲讽。”李熙委委屈屈地说,“况且天地良心,我现在就敢跟你发誓,我绝对没有背着你,干过一件对你不利的事儿。”
……但的确背着你干过不少事。
裴怀恩闻言突兀地停住步子,害李熙险些撞在他身上,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
许久,李熙听见裴怀恩勉强压着脾气,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李熙,你记着,这是你第二次不听我的话,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这案子能不能在你父皇死前被翻过来,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当上皇帝,不要让我白白为你浪费心血和时间。”
顿了顿,似是在犹豫。
“所以我只能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你在这三个月内查不出什么,就趁早给我从黄册库滚出来,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去接手齐王先前负责过的那些差事……你听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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