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垂眼想了想,才出声答:“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老师前阵子跟朕说起的大才,委实有些好奇。”
杨思贤一听这话便明了,温和笑道:“皇上是在担心容卿的会试成绩吧?区区一个会试难不倒他,皇上且放宽心。”
李熙也不好解释自己和裴怀恩打赌了,闻言只说道:“老师,朕没担心这个,朕是在想过两天的殿试,依老师所见,怀恩他能拔头筹吗?”
杨思贤听罢,居然真的低头思忖了半晌,没有立刻回答。
“这不大好说,我也不敢打包票,因为若论起诗词歌赋来,容卿其实比他父亲还强些,是在长澹鲜有对手的。”
话至此又略略一顿,捋着胡须叹声气。
“可皇上先前不是说,要将今年殿试的内容从诗词对联改成策问么?依老夫看来,容卿这孩子虽然对此也表现得很自信,但他从前常住宫里,跟着先帝学的又是些……总之,我前两日也听善儿提起过几名考生,觉着他们对许多问题的见解都很独到,容卿身在其中,又很轻敌,并没显得多出挑。”
把殿试的试题从诗词对联改成时事策论,取消在两个时辰内写完卷子的规定,改为在朝堂上以问答形式为基础的多方辩论,这是李熙在与裴怀恩打赌前,便跟裴怀恩一起商量好的事情。
这么改原因有二。
一是李熙打小就长在边陲,对诗词歌赋这些东西虽然略懂,却并不精通,如果要按惯例考这些,就得让礼部代他出题,他也评不明白。
二是李熙这个人比较崇尚实用主义,觉得早在殿试前,便已有乡试和会试两场考试,替他筛掉那些真一点学问都没有的人了,剩下的多半写文章都不会太差——可做官又不能只会写文章,看的更多是怎么办事。
裴怀恩对此没异议,他也觉得李熙改的有道理,故而并未反对。
再说裴怀恩实际上也有些文人的傲骨在,他认为自己天纵英才,在六七岁时便已强过许多大人了,而且又常住京都,平时没少接触前朝那些事,所以就算李熙要改殿试的内容,就算比起策论,诗词对联才是他真正的强项,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但很显然,杨思贤和李熙身为旁观者,却都不这么想。
尤其是杨思贤,这杨思贤活得久见得多,在经过慎重分析后,更是对李熙直言出裴怀恩的优势和劣势,每一条都讲得有理有据的。
“料想皇上也考虑到了。”杨思贤皱眉说,“容卿他脑子聪明,反应机敏,做事周到,曾经见过很大的世面,必要时又有绝对的狠心,这是他的好处。”
“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只见过向‘上’的世面,却没见过向‘下’的。皇上请听了,老夫在此刻所说的向下,并非说他不经苦难,而是说他没有经历过一个普通百姓可能会经历的苦难——这就是他很吃亏的地方了。”
李熙对此表示赞同,连声说:“他一个月至少要花一百五十两,都快把朕掏空了。”
杨思贤不禁莞尔。
“正是这个理,皇上,若老夫没猜错的话,皇上此次为那些贡士们准备的殿试试题中,不仅有容卿平时最擅长的律法和军事,一定还涉及到很多其他的方面吧。”
李熙便再点头,毫不掩饰地承认道:“是啊,不瞒老师说,经过先前那次大清洗,现如今朝上有好多位置都正空着呢。朕觉得此次科考是良机,便想趁此机会,多提拔几个真会做事的人补空缺,让他们都来做天子门生,别在底下拉帮结派了……”
“毕竟朕每日上朝要听的是国事,是真有利于长澹的实事,而非叫他们顾左右而言他,一天到晚费尽心机的引经据典,肆意插手朕的家务事,甚至是以权谋私,冠冕堂皇护着他们自己手里那点钱,他们有些人甚至比朕还有钱。”
都说有兵才有权,李熙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军队那边早已不需要他操心,因为不管是东边自幼就和他亲近的邵晏宁,北边受他提拔的吴宸,还是西边被他托人治好双腿的封时誉,以及南边有李青芙坐镇的卫家,甚至把如今负责守卫京都的姚家都算在内,长澹这几位当世有名的大将都愿意听他话,使他地位巩固更甚于从前的承乾帝,手中权力固若金汤,几乎已经替他完全杜绝掉内乱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熙环顾前朝,便觉得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很多事。
譬如承乾帝在生前有意重修,却最终因朝中贵族反对,遗憾搁置,没能完全修成的长澹律法。
还有对平民百姓的教育问题。李熙当年在边关时,曾经见过许多大字不识的士兵和小民,包括在承乾帝时期出现过的黄册错漏问题,也和坊间百姓目不识丁,易受蒙骗的体质脱不开关系。
另外还有在对外战争后,对成千上万名残兵的抚恤和安置等等,这些都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的事,就如杨思贤从前对他说的,当皇帝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呢?他要向上走,他是这长澹的第五个皇帝,要做的是庇护更多毫无反抗之力的“鱼”,而不是变成端坐上首吃鱼的食客——他总要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争,也要对得起曾经帮过他的那些人,他不能出尔反尔,并且心里对此已有了些打算。
也罢,既然朝中现在有人不听话,那便另外再换些愿意听话的就成了。他又不是承乾帝,他手里有兵,还有很多很多的兵,他虽然也很敬重那些有学问的人,但如果那些有学问的人非得跟他唱反调,对他而言就没什么用,不过都只是些该早早辞官还乡的废物。
第185章 金球
春色很好, 李熙被晒得困倦。
杨思贤见他阖眼,便唤人为他拿毯子,笑声问:“皇上要歇一会儿么?”
李熙接过毛毯, 恹恹地摆手, “老师别走, 朕不睡, 朕白天不能歇, 否则夜里就冷得太难熬了。”
杨思贤闻言目露心疼, 摇头道:“春三月还烧地龙,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若御医院治不了, 就从民间重新挑选几名大夫吧。”
李熙只管嗯嗯啊啊的答,眼皮也没抬,更没跟杨思贤说自己这毛病是五分病五分毒, 就连把柳四有弄来了,也得慢慢治。
“第一名说不准, 那第二名呢?”李熙尝试转移话题,眉心在暖和的太阳光底下舒展开, 像只餍足的小猫。
杨思贤是七窍玲珑心,一听李熙又问回这些,就知李熙大概并不喜欢别人问他的病, 稍稍犹豫一下,便顺着李熙给他的台阶下来了。
“得第二是八九不离十,最不济也能挤进前三甲。”杨思贤低头吹了吹茶水里的浮沫,小抿一口道, “依我瞧着,容卿这孩子确实是天资聪颖, 即便荒废多年,也并非泛泛之辈可比肩。说句不好听的,若非他这次太轻敌,他还是第一。”
李熙听罢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说:“这便好,这便好,只要能进前三便好了,人才辈出是我长澹的福气,此次马失前蹄,也算是给他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了。”
但是若连前三都保不住,那可就不成了,那会很影响李熙后续对裴怀恩的安置。
惬意的时光总过得飞快,又过了些时候,李熙在杨思贤这里吃够了茶,再看已是酉时,李熙在心中暗暗计算着,起身向杨思贤告辞。
“老师,朕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先去贡院外面等。”李熙脸上比来时多了点血色,冲杨思贤笑吟吟地道,“朕先走一步,就不等你那孙儿回来了。”
随着年岁渐长,杨善现在已经变得比杨思贤更可怕,因为知道李熙身体不好,恨不得直接拿个供台把李熙供起来,更别提眼睁睁的看着李熙到处乱跑却无动于衷。
如果碰到杨善,一定会挨训。李熙讪讪地擦汗,心说那杨善虽然不会迂腐到学别人插手他的家务事,但也架不住那小子脑筋死轴死轴的,恨不得整天盯着他养生啊。
再说皇帝亲自去接一个刚考完会试的考生,这也于礼不合。
李熙哪里知道杨善管他是因为喜欢他,因为觉着他这个皇帝做得好,想让他尽可能的再多干两年,别死太快了——李熙只是有点受不了杨善的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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