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没开口, 但识趣地往里挪了点,给裴怀恩让出来坐的地方。
宅子里安静, 裴怀恩坐下之后,很快便觉得没趣了, 他捡起杯子喂李熙喝茶,李熙扭头不肯喝,他就掐住李熙的下巴, 硬往人家嘴里灌。
“才精神起来没两天,怎么又蔫了。”裴怀恩皱着眉,很不满地说:“那李恕算个什么东西,迟早也要被我杀了, 你这会对着个死人可惜什么,晦气。”
李熙躲避不开, 被裴怀恩手里这盏热茶烫得嘴角发红,一下从软榻里弹起来。
“活了,活了,我活了,别再闹我了。”李熙被烫得龇牙咧嘴吐舌头,哈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怀恩说:“当着我的面,三番五次要杀我全家,难道我全家里没我吗?裴怀恩,你如果实在不会安慰人,往后就还是别再开这个尊口。”
裴怀恩低笑了声,抬首看一眼李熙被茶水浸湿的衣裳前襟,伸手把人抓回来,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
裴怀恩说:“不管怎么,小殿下能在查到这些后,毫无保留地跑过来找我,我很高兴。”
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
是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是裴怀恩威胁控制了他,恐怕就连裴怀恩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出神间,裴怀恩已凑过来。
裴怀恩变脸如翻书,蜷指揉李熙被烫红的唇,说:“旁人不可信,一切都有我在,小殿下往后可以再多依赖我一些,我很乐意为小殿下效劳。”
听啊,多令人动心的哄骗。
舌头有些麻。许是一夜没休息好,真的累了,又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李熙这回没再跳起来反驳。
屋内烛色暖黄,一片寂静中,李熙闷不吭声地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裴怀恩怀里,皱着鼻子拱了裴怀恩两下,像头妄图从猎人身上寻求安全感的虎崽。
“我不说话,不是因为觉得可惜。”李熙嘴硬地说,“我只是后悔,后悔自己从前眼瞎,竟险些真被他骗过去了,明明、明明若仔细想来——”
若仔细想来,李恕有好几回都表现得不太对劲。
天家无血亲这道理,李熙懂,可他十六年长在边关,又有两年流落敌国——他从没真的直面过这些。
“我不是没怀疑过他,我怀疑过他好几次。就说中秋那晚,我跪在殿外看得清楚,当时想要走过来扶我,却因为顾忌着父皇还在,最终没敢伸手的,其实是我那个传闻中脾气温和的大皇兄李琢,而非他李恕。”
可是不久之后,李恕在街上见着他,对他说的却是自己想扶,言语间全是亲近,丝毫不见中秋夜里的冷淡。
“还有他总劝我别跟你好,劝我别往上看,后来更是把我比作宁贵妃,直言让我记着宁贵妃的下场。”李熙低声喃喃,仿若在回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不简单,他的眼界和财富,让他一点也不像个草包,可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说辞,觉着他虽然可能也有自己的算计,却是真的为我好——就因为他不讨厌我身上背着的祸星名声,依旧愿意跟我玩——他这点让我想起从前的阿兄。”
从前邵毅轩没死,邵晏宁也还没去东边挑大梁时,邵晏宁就总爱这么逗他玩,隔三差五就拿两样新鲜玩意来哄他,陪着他一块闯祸,也一块挨骂。
“李恕前两天还说我的枕头硬,要给我换新的,现在想来,他是看见我枕头底下藏着你的东西了。”
李熙越说声音越低,末了仰起脸,眼底带点化不开的迷茫。
“厂公。”李熙轻声问:“你相信有人能不问回报地对你好么?”
裴怀恩没回答,但答案显然已全写在脸上了,就差开口骂李熙是蠢货,竟然蠢到问出这种问题来。
和李熙那种野马脱缰似的野蛮生长不同,裴怀恩活了二十七年,除了在他七岁前便含冤死去的双亲,余下的人帮他捧他,皆是对他有所求,这点在他落魄时如此,在他风光起来后亦如此。
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增援的暗卫还没回。裴怀恩沉默很久,顺势把李熙揽紧些,有一搭没一搭揉着怀里人的后颈。
“睡一觉吧,在我怀里睡一觉,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裴怀恩语气平淡地对李熙说:“小殿下不信别人,总该信我吧,毕竟我可没有不问你要回报。”
李熙没来由地笑出来。
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都像讽刺。
不过么,话糙理不糙,或许也正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有所求,也在心里都确信对方是对自己有所求,所以才能如眼下这般,毫无忌惮的互相“信任”着。
李熙这么想着,便凑过去舔了舔裴怀恩的唇,舌尖卷着刮过去,吐息滚烫。
裴怀恩身上没那物,做事全凭心情,自然不会被李熙这点小动作闹得情动,但他知道这是李熙在向他主动表示友好,就像外头那些流浪的小猫崽子,在小心翼翼吃掉他给的果子之后,总会亲昵舔舔他的手指。
所以裴怀恩把李熙抱得更紧些,了然地问:“是不是睡不着?”
李熙就点头。
“父皇大约熬不过明年冬天,很多人在观望。”李熙斟酌着说:“我自大沧回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屯粮,我……总之长澹现在不能乱,老二和老三更不能一块没了,因为这会令父皇的病情加重,减少我们的准备时间,是以、是以他们俩平安的消息一刻没传来,我便一刻难眠。”
裴怀恩听了,没忍住有些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这么以大局为重?”裴怀恩好整以暇地问,“那先前又是谁在怪我对晋王下手轻了?”
李熙瞪了裴怀恩一眼。
“那是因为我当时只顾报仇,一时疏忽,低估了老二在父皇心里的分量。”李熙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冷声说:“老二害死了舅舅,我要他死,我一定要他死,却不要他在此刻死得这么稀里糊涂,他若在此刻死了,父皇怕也活不成。”
能在亲眼见着李征带兵逼宫后,依旧让他全身而退,事后虽在盛怒之下,削了李征头顶的王爷封号,却又从不避讳旁人在自己面前称李征为殿下,这桩桩件件,有哪样不在对外透露出承乾帝有多爱重李征这个儿子?
裴怀恩明白李熙心中所想,当下也不再逗他,而是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我的人动作快。”裴怀恩说,眼睛瞄着门口的方向,“小殿下得了消息就来寻我,路上也没耽搁,不会出事的。”
顿了顿,余光瞧见李熙还是有点蔫,又忽的把话锋一转,含笑道:“可是话说回来,小殿下此次审锦玉,竟然一点也没把她的挑拨听进耳里,却是叫我意外了。”
若说李恕是因为吃了想当然的亏,不知他与李熙早有合意,方才事倍功半,可李恕有一点没说错,那便是宁贵妃的下场凄惨。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暗了暗。
“世人皆知我这个人是虎狼心性,与我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裴怀恩把李熙抱到自己腿上来坐,托着他颠了颠,笑说:“眼下我为了小殿下,害贵妃香消玉殒,来日难保不会再为了别的什么人,让小殿下也死得很惨……小殿下不怕么?”
李熙便摇了摇头,说:“不怕了。”
裴怀恩面上略略一僵,听得清楚,知道李熙口中答的是“不怕了”,而非“不怕”。
裴怀恩对此感到很稀奇,又问:“这么说就是怕过。”
李熙诚实地点头,但是说:“当然害怕过,尤其是在刚回来那会,可现在不怕了,因为知道你不会弃我而选别人……因为除了我,再也没人能给你这么多,哄得你这么快活。”
裴怀恩当即失笑,抬手揉了把李熙的脑袋。
“殿下这般可爱,倒让我想起团团那只虎崽来。”裴怀恩说,“那崽子从小就很会卖乖讨赏,每回见我高兴,总要缠着我拱个不停。”
李熙抿着唇不反驳,只管闷头往裴怀恩怀里撞,阖眼说:“……我只知道李恕日后与我翻了脸,就不会再给我钱了,我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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