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芙吓了一跳, 以为李熙是来兴师问罪的,才软下去的心肠又硬起来, 本能便想称病逃避,谁知李熙的动作更快,在她还没来得及卸去装扮前,便已被人扶进了门。
皇帝亲自登门来,这是屈尊,李青芙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见。
也是赶巧了,和李青芙摸不准李熙的心思一样,李熙这边也有点摸不准李青芙的心思。李熙在路上想了老半天该怎么编,心其实都悬着,直到看见李青芙匆匆忙忙地下了台阶来拜他,面上还有点犹豫的神色,才终于渐渐放下心,猜到李青芙如今只是在怀疑,以为事情还能再有转机,却不知他现下已对老五与淮王动了十成的杀心,绝不可能再退步。
即是这样,一切便就好办了。
八月已有些冷了,院中仆人们见状都自觉退下去。李熙则快走两步,稍加思索便放下身段,上前虚虚扶着李青芙起身,因为已想到了办法,身子也跟着松快不少,勉强喘匀胸腔里这口气。
“小妹,孟青山说你身体不适,不能来见朕,朕却是不信。”李熙托住李青芙的手臂,开门见山道,“你让孟青山说给朕听那两句诗,分明是在怪朕。”
李青芙没想到李熙会这般单刀直入的问她,一时愣住了,连引李熙进屋说话都不记得,提前预备好的疑问全没机会提出来,最后还是靠李熙提醒,才想起他们两个这会还在院子里站着。
该进屋。
李青芙默然片刻,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活泼的小女儿强装镇定,看着就像是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幸好李熙也没真等着她说,而是自顾自地绕过了她,边抬脚迈过门槛边道:“小妹,你不要怕,朕之所以会一刻不停地赶来见你,不是为了问你的罪,而是想问你,你可是……你可是亲眼见他二人出了关,往南边去了么?”
李青芙清楚李熙话里问的是谁,当下便点头。
“皇兄,我并非有意与你作对。你待我好,我心里都记得,我原本将此事做的隐秘,就连阿琅都不知道,可我今日听老孟说你真在派人找他们,我实在难过,便忍不住向你坦白了它。”
李青芙到底年纪轻,无论人多么聪慧,脸上也藏不住事,她向孟青山说那些话,原本已做好了受李熙训斥的准备,却不想李熙竟只是跑过来平心静气的问了问她,这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想同李熙直言不讳的欲望也更加强烈。
“我不明白,我们也是血脉至亲,父皇曾说权力能令人变得凶狠孤独,却无法填满人们心中的悔和愧。皇兄,这岭南是我自己要去,但你没有将我抛在那里就不管,我便承你的情,我只是不想你也学父皇,年少时做错了事,等到年老抱憾。”
说着便咬白嘴唇,把头低下去。
李青芙这一年在岭南,每日面对的是精壮士兵,校场烈日,还有不知何时会忽然燃起的狼烟,这让她学会了挺起脊梁,穿戴起盔甲。可当她回了京,当她在这次任性之后听到李熙的温言宽慰,当她重新看清李熙身上这件绣样熟悉的龙袍,她便又想起承乾帝来。
李青芙出生晚,又恰在李熙被送出去后,正是承乾帝心肠最软的时候。换句话说,或许对其他皇子公主们而言,承乾帝是先君后父,可对于她李青芙而言,承乾帝却是实实在在的承担了一名父亲的角色,总会对她很包容,甚至很少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私自放人出关是重罪,然而李熙今日在得知此事后,面上对待她的态度,却比从前承乾帝看见她不小心打翻供果时更和气,还教她不要怕。
于是勉强装出来的冷淡化开了,李青芙叹了声气,在李熙入座后,便规规矩矩的撩袍跪下。
“皇兄,一切罪责皆在我身,臣妹知道错了。”李青芙不敢再看李熙的脸,垂首低声道。
话落,上首李熙也在叹气,叹李青芙的心善与天真。
以退为进,这便是李熙在进门时想到的应对办法,他猜着李青芙性子好,旁人只要先在她面前退一步,她便要退三步,就如现在这样。
但这还不够,光低头认错,光愿意继续亲近他还不够。毕竟等再过两天,李青芙便要带着李长乐回到岭南,而淮王与老五又身在南月……那么在这两个人彻底死透了的消息真传回京都前,李熙是半分都不肯信老五会安分守己的。
李青芙这小丫头,被老五骗到一次便罢了,可不能再有什么第二次。李熙想,所以他现在必须保证李青芙完全站在他这头,无论老五日后再对她怎么花言巧语,她都不能动摇。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老五在出关后,真没再与李青芙联络了!
这样琢磨着,李熙没再喊李青芙起身,而是装着有些唏嘘地苦笑了声,哄人的话真假参半。
“小妹,朕何尝不知你说的这些,你以为朕想动他们?分明是他们先来招惹的朕,来,你且抬头看。”
说着便挽起衣袖,向李青芙露出自己手臂上那伤口。
“你口口声声责怪朕残害手足,朕百口莫辩,可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好东西?”李熙望着李青芙错愕的眼睛,摇头道,“小妹,你可知——是他们先派刺客来杀朕,他们是想要朕的命!朕一时恼怒,发觉他们还活着,方才派人四处寻找?”
李青芙一时无言,脸涨得通红,因为蓦地瞧见李熙胳膊上那伤,怔怔错过了李熙话里漏洞,没细想老五此举实则是为了圆他和淮王一路被秘密搜查的谎,而非真为杀李熙。
正愣着,却见李熙放下衣袖,似乎无意在此事上多抱怨。
“小妹,朕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可朕也没有以德报怨的胸襟,朕经此事后,寝食难安,只得先下手为强。朕知你与他们尚有联络,你若不信朕,大可亲自写信问他们去,你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们还想骗你,朕也信你能分得出真假。”
对……就是这样,与其费心辩解,倒不如先别急于否认他对那二人的杀意,再把主动权彻底交到李青芙手里去。
怀疑的种子会生根发芽,老五对李青芙撒了谎,多说就会多错,没准压根就经不起李青芙的仔细盘问。
再有就是……
李熙掩面咳嗽,嘴唇在彻骨寒意里泛起淡淡的青,又被牙齿咬出血色,他变脸如翻书,佯作狠厉的皱眉。
“只是有一条,小妹,你自幼心性善良,从来都是谁看起来弱便帮谁,朕知道你这脾气,也不愿苛责你,可你该知道这权力争斗是九死一生。朕与你虽相处不久,可也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血脉至亲,朕拿你当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看,自问没有哪处对不住你,难道你现在……你现在为了救你大哥和五哥的命,便忍心令朕涉险?难道你能保证他们此后一定不会再派刺客来杀朕?朕今日问你,朕与他们都是你的兄长,你究竟想要你的哪个兄长活?”
李青芙都快被李熙为难哭了,她的头脑混沌,似是没料到李熙会骤然翻脸,闻言只跪着问:“……那皇兄想怎么样?”
李熙眸里微暗,手肘搭在旁边的小桌上,向前倾身面对着李青芙,肩膀稍稍压低,是个进攻性十足的危险姿态。
“青芙,记着从前朕才回京时,你不在意朕的……名声,依旧愿意同朕玩。”李熙舔着唇说,“从今以后,朕便是你唯一的兄长,朕会护着你,朕猜你一定能联络到他们,你……你替朕写信骗他们出来,替朕杀了他们,朕不会计较你这次的欺君之罪。”
越说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全化成一口冰凉的气,洒在李青芙脸上。
后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攻,进攻则是为了更好地谈价钱。这人嘛,你若一次对他退得太狠,他多半会怀疑你有诈,可你若一次对他进得太狠,他又要说你没人情。
所以说对付如李青芙这样心肠软的小姑娘,最好的法子便是如现在这般,先退后进。
既不否认自己的狠心,又要恰到好处释放自己对她的善意,让她觉着她心里想要的那个结果,是靠她费尽千辛万苦谈下来,而非由谁高高在上的施舍给她。
不然——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老五的心思深,难道真能指望单凭李青芙这条线,就把老五和淮王骗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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