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顺被吓坏了,连声说:“可是督主……!我刚才与您说那些,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您、您就让我去死,您说的这些,来日都可徐徐图之,您莫要再钻牛角尖,您与皇上之间,分明还有可挽回的余地啊!!!”
裴怀恩不接福顺的话,他的脸颊浮现出一团隐隐约约的红,像是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尽心竭力地谋划着他自己的死亡。
“至于……至于现在站在我这边的,小团子事后自己会清算,他也有那个本事去清算。”裴怀恩在刑房里踱步,一圈又一圈,越走越快。
“对……老皇帝是对的,你也是对的,事到如今,阉党势必要除,而且还要快快的除,因为我们这些生在暗处的人,其实都早已完成了我们自己的任务,实在不该再苟活。”裴怀恩垂首喃喃,“杀……杀,就是要全都杀光了才好,谁说我杀不干净了?我已得到了这世间最难得到的东西,我已得到了帝王的一颗心,我死而无憾。”
福顺没想到自己临死前的一番善意提醒,会引得裴怀恩这般,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裴怀恩重复说:“督主,要么您还是杀了我吧,我不会做这种事,我再也不会做了,我已不能一错再错……”
裴怀恩见福顺不肯,脚下步子倏地停住了,无言地扭头望过来。
想通一件很难想通的事,原本就靠顿悟。裴怀恩昨天整整想了一夜,都没想通自己这一生,然而就在方才,就在福顺对他说出“对于我们这种人,您早已杀不干净”这句话时,裴怀恩却忽然觉得自己变通透了。
是了,是了,本来也该如此,他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没打算活,如今与他最初的设想不过是殊途同归,实在没什么好计较。
更别提他如今已经得到了李熙的爱,尽管就连李熙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裴怀恩曾听人说过这句话。
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团子,那么会做戏的一个人,若非心里真装着他,又怎么可能在承乾帝那样仓促的布局之前,愣没看出一点破绽来?
为什么没看出破绽来?因为归根结底,李熙其实就和他当初一样,在那一瞬间,理智已经被那股遭到背叛的怒火完全吞噬掉。
经年累月没有被爱过的人,一旦遇着了一丁点的爱,便会甘心为了这爱粉身碎骨。阴湿刑房内,裴怀恩已下定了决心赴死。
“先别急着拒绝,先听本督说,小福顺,你做这些不是错,而是在帮本督的忙啊。”半晌,不顾福顺的劝阻,裴怀恩又提着油灯走回福顺身边,对着他循循善诱,“你只要按本督说的做,待本督死后,你大可去投奔皇上,对皇上一口咬死自己是受了本督的胁迫,求他对你高抬贵手。”
顿了顿,眉眼在光晕的笼罩下更显柔意。
“另外姚家那边也不必你管,从今以后,姚元靳喜欢偷着投奔谁就投奔谁,与我没有干系,我就是收了假账才好呢,因为只有姚元靳做的是假账,才能证明他是一个真能带人打胜仗的元帅,而非什么漠北的蛀虫。”
福顺闻言还是摇头,铁了心不答应,只管哭着求死,甚至已经开始口不择言地求裴怀恩把他丢进老虎笼子里。
然而,福顺迟来的这份坚持和忠心,却只换来裴怀恩不耐烦的皱眉。
和裴怀恩一样,福顺也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做出抉择,他如今也算是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已不愿再做那个背信弃义、贪财滥杀的叛徒了。
沉默。
“……怎么?看你这样子,你是不想做么?”
又过了好一会,好说歹说都劝不动,裴怀恩见状眯眼,把油灯拿的离福顺更近些。
“小福顺,你可别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很重要的玩意,我今天就直白些告诉你,就算你不去做这些事,也有的是人愿意替本督做,而本督之所以命你做,也只不过因为你是做这些事最合适的人选,你明白么?”
光影交错中,福顺畏惧地看着裴怀恩那张艳鬼似的脸,忍不住拼命向后仰,背后紧贴刑架。
却见裴怀恩忽而对他笑了下,紧接着又再说道:
“罢了,不明白也没什么的,小福顺,横竖生路已经给你了,你若不听话,我就将你的弟弟也弄进宫来,将他切成细细碎碎的肉沫子,再让你亲手把他丢进油锅里炸。你猜——我究竟做不做得出呢?”
第136章 红锅
从刑房出来后, 裴怀恩没立刻回高阳殿去。
裴怀恩想起李熙曾说他——若他往后被人杀,多半就是因为他这张嘴,忽然深以为然。
经此事后, 裴怀恩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见李熙, 只好先掉头去御医院, 命方廷立刻改正治疗的法子, 越快治愈李熙越好。
裴怀恩要临时反悔, 这逼得方廷不得不重新写药方备药材, 连懒都偷不成了。
之后又寻了个清净地方小睡片刻, 稍稍养足精神。等到再回宫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裴怀恩故意让自己在人前又做回了那个翻手云雨的大恶人,面上再看不出半点憔悴。
离开三日,裴怀恩原本以为李熙不会再想见到他, 却不料门刚推开,李熙见他回来了, 立马就高兴得仿佛投石机上的石头一样,奋力朝他撞过来, 险些把他撞倒。
裴怀恩被李熙这举动闹得有点懵,本能伸手去接,须臾就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好人!你怎么才回来!团团好饿呜……”
下一刻, 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已抱着他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恨不能把自己这两天受的委屈全化成眼泪流出来,再蹭到裴怀恩身上。
“团团、团团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 要喝小甜汤。”李熙一边使劲抓住裴怀恩的衣袖,一边抹着眼泪抽噎, “吃不饱!根本吃不饱呜呜……”
裴怀恩:“……”
裴怀恩:“……等等,你方才喊我什么?”
李熙闻言哭声一停,眨巴着眼抬头,小小声地说:“好、好人啊。”
说完又把头低下去了,像是有点心虚,“对不起,之前不该喊你坏蛋,你别不要我,我好饿。”
李熙这副模样实在好可怜,裴怀恩看得愣住半晌,暂且倒也顾不得什么苦大仇深了,连忙出声哄他。
“好端端的怎么会觉得饿?他们没给你饭吃么?”裴怀恩轻轻拍李熙的背,皱眉说,“应当不会呀,你是皇上,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饿着你。”
李熙却只是坚持地黏在裴怀恩身上,好像生怕裴怀恩又跑了。
“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要喝小甜汤!”李熙皱巴着脸向裴怀恩控诉,偏偏越急越说不明白,“有饭,可不爱吃,不好吃,团团不吃肉!”
裴怀恩听见这话,还以为李熙是挑食,不免有点哭笑不得。他带着李熙几步又走回殿内,转身把门关上。
“想不到你小时候舌头还挺刁,真是个难伺候的祖宗。”
裴怀恩叹声气,因为看出李熙现在能跑能跳,并没有真的被亏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忍不住随口打趣了句。
裴怀恩本来还想劝李熙不要哭,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却在低头瞧见李熙右脚踝上拴着的金链时,倏地沉默了。
这东西是裴怀恩在三天前亲手给李熙扣上的,长度刚好足够李熙在高阳殿内自由行走。李熙起初讨厌它,偏要使劲挣,把脚踝都挣破了。
裴怀恩一声不吭地蹲下来,帮李熙开锁链。
“闹什么脾气,难道你舅舅没有教过你,小孩子不可以挑食?”裴怀恩把李熙抱回床上,又仔细地给他脚踝抹药膏,头也不抬地说,“……无论是菜呀,肉呀,还是蛋呀,你都要吃的,不吃就不是好孩子。”
谢天谢地,幸好李熙如今还傻着,否则他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小团子了。裴怀恩想。
裴怀恩身旁,李熙已经好久没被这么温柔对待过,以往裴怀恩就算哄他,也总是说不过三句就发脾气,让他觉得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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