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裴怀恩从前没发作,不代表他心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只在“师出无名”。况且有十七和他说起过,裴怀恩从前抓人,其实也只是在一味按着自己手里的单子往下抓罢了,而在这期间,就算有些被抓来的人经不住拷打,愿意供出幕后主使,裴怀恩也不会点头放过他们,给他们留活路——这也侧面印证了裴怀恩实际早就知道是谁在害裴家,只是碍于当时的情势,方才含恨罢手。
可是现如今,有利于他们两个的情势已经到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任谁也无法再改变它了。
行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掀开车帘,发现果然如他昨夜料想的那般,李恕早早便赶到了这里,正在阿兰的搀扶下等他,一见他来了,便连忙快步走过来,与他开门见山道:“……六皇弟,你今天是一定要这样做么?”
有了昨晚的准备,再加上裴怀恩昨晚和他说的秘密,李熙知道眼下这场对质注定避不过去,但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只好点头。
多日不见,李恕似乎变得比从前憔悴很多,说话也没再像从前那么拐弯抹角了。
但李恕的精神还很好。李熙坐在车里看他,觉得这大概要归功于眼前人这身天生不知疼痛,也不觉疲惫的神奇躯壳。
分明是如神仙一般强大的躯壳,无端落在凡人身上,却不似恩赐。
再垂眼往下看,发觉李恕腰间竟还带着自己曾经赠给他的平安符,且是仔细串了金珠的。
这个发现令李熙忽然感到些汗颜,他本能想撂下车帘,却被李恕抬手阻止。
“六皇弟,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李恕颇急切地往前探头,连面上神情的变化都比以往更真切,似是决心在这儿彻底和他把话说开了。
“六皇弟,你回京多日,与我虽不同路,可我们也是实打实的做过兄弟。我平素看你有眼缘,自问没有做过害你性命之事,我甚至出力帮过你,你还记得冰戏那天么?你、你应当清楚老二的刀有多利,当时情况紧急,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要是没有我,你以为光凭你们那点人,真能把父皇毫发无损的从老二手里救出来么?”
李熙皱眉看着他,手指紧紧攥着车帘,摇头说:“但你也用锦玉的死设计我。”
李恕嘴唇泛白。
“但我当时想动的是老二和老三,我没想动你!六皇弟,你仔细想一想,纵使我用锦玉设计了你,却也是在给你留生路,这几个月以来,我、我这心里是真的拿你当弟弟看了,你我生存一样艰难,我又怎么忍心与你拔刀相向!”
李熙一时无言,低着头想了想,发觉事情还真是如此,李恕似乎确实从没想过弄死他。
心一旦软下来,就又想起自己昨夜和裴怀恩说过的话,觉着只要是事出有因,大家面对着面把话说开了,能少一个敌人也挺好。
于是李熙的态度软下来,低声对李恕说:“五哥,你知道的,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李恕冷冷笑着看他。
“好了,六皇弟,事到如今,诸如身不由己这样的场面话,以后就不必再提了。”李恕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平平地反驳说,“实不相瞒,京中最近发生这么多事,逼得我一直在想,我就在想啊,我想我这次究竟是怎么输的呢?可我无论怎么想,起初也没想明白自己是输在了哪。”
“但我前两天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想我是输在了太过自信,错以为是自己在暗,你在明,然而实则却是……却是你们在暗,我在明。”
李恕说到这里,抬眼直勾勾地盯死了李熙,刻意把“你们”二字咬得极重。
“六皇弟。”李恕说,“你从前与那裴怀恩好,根本就不是被迫,你们其实都是些一丘之貉,平日见面装着不合,背地里却联起手来,把我当傻子耍,也把父皇当傻子耍。”
“……”
话音刚落,李熙微微皱眉,刚软下去的心又提起来,有点闹不清李恕为什么会忽然提这个。
这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却不适合在今天,更不适合在这里提出来,这太愚蠢了。
“五皇兄,听你这意思,你是一定要与我作对。”李熙沉吟片刻,一手攥拳撑在额侧,手肘压着车窗前的木架,轻声说,“你从前不动我,只是因为不知道我也想争那位子,可你现在知道了,往后就也会像对付老二和老三那样对付我了,是么?”
李恕怔住一瞬,忙摇头说:“当然、当然不会,我早说了拿你当兄弟,想一直做你的兄长。”
顿了顿,眼睛又眯起来,试探着反问道:
“只是六皇弟,那位子到底有什么好,你……你是一定要争它,一定要与我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么?你说我会对付你,可你之前难道就没算计过我么?你就不能放过顺娘娘这回么?顺娘娘若去了,大皇兄……大皇兄和我都会很伤心。”
李熙神色不明,抓着帘子静默很久。
“……我当然要争,我不会放弃的,就像你一样,你不也还没放弃么,直到此刻,你也从没和我说过你会放弃。”半晌,李熙忽然一字一顿地说,“再者我曾答应过老师,我说我一定要坐到那个位子上去,终其一生,做洗涤这世间污垢的水。并且……并且今天这案子,就是我要洗干净的第一件事,我要洗干净那些压在忠臣良将身上的诽谤中伤,令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得安息。”
顿了顿,不顾李恕劝说,执意把帘子放下来。
有些乏了,不想再谈了,还是裴怀恩说得对,这事谈不通,谈了也是白费口舌。
“但是五皇兄,我向你保证,我猜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救顺妃,但是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你可以在心里恨死了我。”李熙端坐车中闭了闭眼,说,“你从前待我的好,我记得,你从前算计我的,我也记得,我向你保证,我虽然想要那位子,可是只要你不再插手今天这件事,日后也不再与我作对,只要是……只要是你先放弃了,我就一定也会像你从前给我留生路那样,给你和大皇兄留生路,保你们平安富贵,否则——否则我们就新仇旧恨一块算吧,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跑。”
第096章 朝会
时辰到了, 李熙没有再等李恕,他提着袍角从马车上下来,头也不回地进宫去了。
李熙身后, 李恕胸膛几经起伏, 目不转睛盯住李熙决绝的背影, 盯了好一会, 面上愈来愈冷, 再也不见方才的焦急。
阿兰连忙走过来扶着李恕, 低声问他:“小皇爷,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我们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
李恕侧首沉吟,一双眸子漆黑如渊, 深不见底。
“还能怎么办?阿兰,你知道的,我今天可不是来跟他求饶的, 我是因为看重他,因为觉着有个弟弟很好玩, 看在他与我一样身如浮萍的份上,才对他好言相劝。”李恕没什么表情地说,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一定要逼我和他彻底翻脸才甘心。”
阿兰将头垂得更低些, 摇头说:“可是小皇爷,为今之计,您最好还是去说服六殿下,否则就算让我按您说的去做, 就算我们最后胜了,料想淮王殿下那边也……也是不好交代的。”
李恕忽然有些恼, 一把甩开阿兰的搀扶。
“阿兰,你说这话是何意?大皇兄那边,我自会想法子去应对,不会叫他发觉的。旁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做这许多,有哪桩哪件不是为了大皇兄?”
阿兰不着痕迹地攥了下拳,皱眉说:“但顺娘娘毕竟是淮王殿下的生母,我们还是、还是别……”
李恕冷眼瞧他,出言打断他说:“怎么,这时倒心疼起你的旧主子,不想让我动她了,是么?可是阿兰,你要记住谁才是你的真主子,又是谁把你从无边的痛苦中救出。”
此言一出,阿兰顿时封住了嘴。
只因他们南月人擅蛊,而阿兰作为南月王族的死士,体内曾被顺妃种过一种极其可怕的蛊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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