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速很慢,而且没有多么激烈的起伏,但在场都能听出这短短几句话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李熙真是被气疯了,他想如果老五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使他哪天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也认,可他却不能接受有这么多人给他陪葬。
此言一出,满朝皆哗然。
只因从前三军打仗,多少还是会在外面要点脸,定下譬如妇孺不杀,降兵不杀等军规,就算是面对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国,讲的也是师出有名,如果碰到对方愿意认输或归顺,只要朝贡一来,基本就不会再打了。
但是现如今,李熙连降兵也要杀,并且还允许长澹的士兵像土匪一样在别国城池中劫掠屠杀,这样的做法与蛮族无异,是很不符合他们平日受到的圣贤教导的,即便是为了开疆拓土,也不该用这种打法,这样重的杀孽只会让南月人狗急跳墙,拼死战斗到最后一滴血——要知道就算是这次有备而来的南月,也没有强硬到连投降的士兵,还有愿意归顺的百姓都杀。
况且冬天要下雪,大雪过后最容易有瘟疫,按理朝廷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该提前准备好一定数目的赈灾银,但李熙现在却要为姚元靳准备出足够他打到南月王都的粮草和兵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让长澹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顾自家人的死活。
陆陆续续有反对的声音传出,但李熙充耳不闻,只将目光移到裴怀恩的身上。
李熙认为裴怀恩会理解他,站在他这边,不料这回就连裴怀恩也在反对了。
裴怀恩说不行,说还望皇上三思,一句话让李熙瞬间眯起眼,将手中托着的小铜炉朝前掷过去。
“……你们统统都是废物!废物!”李熙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他胸膛起伏,只恨自己没能趁早除了老五这祸害,却又不便在此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更不便说南月此次挑事的人是谁。
毕竟那真的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其中不仅牵扯到裴家旧案,顺妃的死,还有后续那场有头没尾的刺杀,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事,尤其是对淮王——李熙虽然对老五没什么好留手的,但对淮王却问心有愧。
所以李熙就只能用比方才更严厉的呵斥作发泄,扬手一指跪在他脚下的丁牛,先发制人道:
“你们刚刚难道没有听见他说话吗?岭南的百姓都被杀了!南月人在洗城!他们在洗城!他们已经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朕这只不过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以怨抱怨!朕又有何错!来啊!让他们来吧!他们不是要打吗!那朕就陪他们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妄想吃掉我长澹,就要做好被我长澹开膛破腹的准备!”
顿了顿,重重地喘声气。
“再说你们觉得南月百姓无辜,难道我长澹百姓就不无辜?难道他们南月攻打我们长澹的粮食与兵刃,不是受南月百姓供养?朕以为在如此深仇面前,我长澹百姓也会识时务,也会肯吃这几个月的苦……!”
话落再看向裴怀恩,人一旦发怒时,说话就不会再过脑子了。
“还有你!还有你容卿!”李熙恶狠狠地磨着牙,毫不避讳地对裴怀恩怒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也配劝我别杀人?你……”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看见裴怀恩的眼神,在听见他这么说时变得很落寞。
至于其他人,则纷纷被李熙骂得不敢接话,尽管不明白李熙为何会忽然把裴怀恩单拎出来骂一顿,用词还如此恶劣,但他们也只敢怔怔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听着。
裴怀恩此刻的表情就像水,像一盆冷水,骤然令李熙从暴怒中惊醒,转而惊疑不定地跌坐回去,用手使劲搓了把脸。
“……”
真糟糕,他方才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忽然说出那样可怕的话,不论是下令要屠城,还是斥责裴怀恩不配劝他别杀人……他从前也会这样吗?这是第几次了?他就这么害怕老五,以至于一听见闹事的人是老五,就又迫不及待地做出错误判断吗?
底下,有人见李熙渐渐沉默,虽然尚且想不通李熙为什么忽然不骂了,但还是抓住机会,尽职尽责地继续劝他,劝说的理由也五花八门。
有人说李熙生气可以理解,但眼下形势所迫,他们的任务应该是守住防线,然后适当反击,所以只要速战速决,想办法在一个月内把南月打怕,让南月再一次彻底摸不清他们的虚实就好了,实在没必要和南月死斗。
还有人说以战养战不是办法,就算要开疆扩土,也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这辈人该做的,则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大业韬光养晦,努力攒家底,而不是只因一时气愤,便要跳起来和南月争一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然后使旁观者坐收渔利。
还有些讲话更直白,直言如果李熙坚持要迁怒无辜百姓与降兵,那便是令南月与长澹从此结下血仇,长澹军纪向来严明,是周遭几个大国中最得民心的,若李熙现在单单只为了泄愤就这样做,就要与南月不计代价地打这场仗,到时莫说南月人会愤怒,就连长澹百姓也要跟着他一起受苦。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李熙这做法不聪明,表面上也不够仁义,会令南月境内那些原本对长澹还有些好感的官员和百姓,从此变得对长澹厌恶至极,直到多年以后,就算时机真成熟了,因着有这份仇恨在,他们的子孙要打南月,要统一南方,也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其实大臣们说的这些道理,李熙全都懂,他这会已全然冷静下来了,脑袋又开始转。
只是自从他刚刚脱口而出那句训斥,李熙注意到,事后无论其他大臣们怎么劝,裴怀恩都没再开口。
第207章 闲话
李熙在头脑清醒的时候, 其实并非听不进谏言。
尤其朝中现在还多了个不怕死的葛宁。
本来以葛宁如今的官阶,是没资格上朝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科状元, 暂时留在翰林院做编修, 也只是为了尽快熟悉朝中事务, 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所以也就默认了他也能上朝这种事。
再加上葛宁为人虽腼腆, 却偏偏每回遇着正事, 讲话都颇有一种不想要脑袋了的气魄, 是目前抛开已经不再上朝的杨思贤之外,唯一一个只要抓住了机会, 就敢跟李熙当面对骂的人,而且还偶有胜绩,闹得大家对他是又敬佩又珍惜, 谁也不敢拿他这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不当回事,反而都愿意给他当捧哏。
今日也是如此, 葛宁在李熙方才骂人时,心里就暗暗窝了股火, 并且这火还随着李熙连珠炮似的反问越烧越旺,直把他平日展露在外的那点腼腆都烧干净了,才又忍不住跳出来, 开始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
葛宁的学问好,每次骂人都很扎心,指出来的问题也都很一针见血。臣子们见他终于肯出声,高兴得一个个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纷纷从欲言又止变成了俺也一样,满脸都写着“好皇上, 你骂完他就不能再骂我们了哦”,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但他们这次显然想错了,李熙今日理亏,已经完全不想再回嘴,很快便蔫蔫地偃旗息鼓,陪大家一起把新的迎战策略定了下来,即在保留转守为攻,速战速决的基础上,暂时先送一个月的粮食过去,不要强征暴敛。
与此同时,为了救卫琳琅的命,李熙打算把柳四有也送去岭南,让他充分实践一下自己的以毒攻毒。
下朝的时候,李熙见裴怀恩还是不说话,心里觉得担忧,本想立刻出言留人,但因为看着他们两个的人太多,李熙一方面怕大臣们在私下传裴怀恩闲话,另一方面也是还没想好怎么哄,只得遗憾作罢,思忖着不如就让玄鹄先跟着裴怀恩,等裴怀恩今日什么时候得空,又一个人呆着了,再偷偷喊他入宫说话也不迟,自己也可以趁这时候回去跟内阁开小会,再仔细商量一下南边的事。
谁知这一等,便久违的等到了日落西山,也没等来裴怀恩落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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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嘛,以裴怀恩的脾气,越不高兴就越要独处的,但谁让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位人见人怕的九千岁,而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探花,身边恰好还有几位爱管闲事的好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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