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
得了恩准,裴怀恩应声起身,重又站在承乾帝身侧。
却听承乾帝接着对他说:“罢了,你先去安置这个不成器的吧,朕想自个转转,你不要跟来。”
裴怀恩恭顺应下,巴不得如此。
猛虎就是猛虎,万岁总会压着九千岁,承乾帝昔日积威太深,即使老迈了,心里已愿意将裴怀恩当个寻常子侄辈的娃娃宠着,再没有十年前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也没折磨过他了,一举手一投足,却还是能让他脊背发凉,明面上不敢太忤逆。
任谁也不是生来就八面玲珑,若非早些年吃够了苦。
良久,一直等承乾帝走得远了,裴怀恩方才转身,出言屏退后面跟着伺候的几个小宫女,亲自提着灯,将李熙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熙的腿已经跪麻了,动一动,针扎似的疼,多亏有裴怀恩在身侧搀着他,才不致狼狈摔倒。
和裴怀恩的亲昵示好不同,李熙站起来之后,依旧臊眉耷眼地低着头,哽声呜咽着,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更别提道谢。
最主要是不敢谢。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很多时候,懵懵懂懂地接受好意,和清楚明白地欠下人情,其实差别很大。
前者是不知者不罪,后者要有来有往。
生死关头,李熙自问身无长物,想不明白裴怀恩为何会帮他。
总不可能是因为过节发善心吧,那太可笑了。
想到这,李熙偷着拿眼尾余光瞄裴怀恩的脸。
邪,但是真好看,难怪可以盛宠不衰,凭一己之力挨这么多年的骂——这是李熙在近距离看清裴怀恩的样貌后,下意识得出来的一条结论。
身侧,裴怀恩就像会读心,迎着李熙小心翼翼的窥探,转头对他笑了笑,吓的李熙立刻又把头低下去。
默默。
月光洒下来,结伴同行的两个人各怀鬼胎,却是谁也没有再开口。李熙要装傻,裴怀恩就由着他装傻,耐着性子扶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陪他一起穿过宫墙与宫墙之间狭窄的过道,在身后留下两道细长扭曲的影子。
临出宫门前,李熙的肚子很不争气,开始当着裴怀恩的面打天雷,把裴怀恩逗笑了。
“喏,方才在席上拿的,多少先吃点。”裴怀恩随手递给他一个果子,说:“我那宅子离皇宫很远,一时半会赶不到。”
李熙舔了舔唇,没伸手接。
谁知道这果子到底只是果子,还是裴怀恩向他伸出来的“援手”。
城东的宅子不能去,他才刚回京都。
因为怕麻烦,出了宫门,李熙便向裴怀恩告别,低头支吾着说:“有劳、有劳厂公挂心了,我有住处。”
裴怀恩看着他,再将果子往前送,说:“六殿下放心,我家宅子多得很,可以另寻住处,你就只管安心住在那,内院伺候的那些杂役丫鬟们,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李熙略作沉吟,似是在犹豫。
“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李熙手脚蜷缩着,说:“厂公愿意借我几个人,我已很满足了,不敢再住厂公的宅子。”
裴怀恩却不放过他,温声哄他,“你是长澹的六殿下,是天子血脉,而我只是你们李家的奴婢,奴婢迁就主子,是应该的。”
李熙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你不是奴婢。”李熙小声说。
哪个奴婢身上有钦赐的蟒袍玉带,出门敢乘十六人轿,起居饮食仅次于天子?
起了风,气氛一时僵持,见李熙坚持不接,裴怀恩幽幽看了他一阵,忽然说:“怎么,莫非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传闻,嫌我太脏,不屑与我相交?”
这句话问得好危险,李熙抿紧嘴唇,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继续装哭,就像还没从险些被处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李熙说:“没、没有。”
裴怀恩笑起来,说:“你撒谎,你已回来这么些天,不可能听不见。”
放眼整个长澹,没人不知道裴怀恩早年间的那点事,只是不敢当在他面前说。
怎么敢说呢?
曾经的礼部尚书之子,祖父入过内阁,姑母是太妃,结果就因为一桩天子钦定的贪污案,一夕之间,到裴怀恩这里绝了后,让裴怀恩从一个养尊处优,整天被捧在手心里养起来的小公子,变成了个谁都能去踩两脚的下贱奴婢。
对面,裴怀恩见他如此,面上越发不善,说:“除了我的身世,你还听说过什么?从谁嘴里听说的?“
李熙答不出,脚下小步往后退,似是极怕。
有玄鹄这个爱听墙根的在身边,他听说的可多了。
譬如裴怀恩早年似乎跟过晋王,攀住了晋王这根高枝,经晋王安排,才能从都知监调去御马监,又到司礼监。
譬如裴怀恩和齐王的生母宁贵妃之间有猫腻,自从裴怀恩和宁贵妃联手,宫中妃子们的肚子,就像全都睡死过去了一样,再没动静了。
再譬如……
再譬如至今也总有些王孙纨绔在私底下说裴怀恩的荤话,他们说裴怀恩现在眼高于顶,连皇子见了他都低头,好日子过惯了,恐怕真忘了当年是怎么为了碗馊饭,跪在他们面前爬。
他们还说,裴怀恩在没攀上高枝时,伺候过好多人,就是在被晋王收下之后,偶尔也会被带出来,陪晋王的至交好友玩一玩,直到真的去了司礼监,才慢慢消停了。
说到底,裴怀恩只是个阉人,连一个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那些天生的贵胄们迫于权势,或许会畏惧他,跪拜他,却始终都看不起他。他们在裴怀恩面前装着毕恭毕敬,夜里回了家关上门,心里全是不屑。
他们私底下聚在一起忆当年,只把裴怀恩当条仗势欺人、很会摇尾巴的狗,拿各种不堪入耳的脏事编排他,嘲笑他的残缺,调侃他的屈辱和隐忍,绘声绘色描述他被情.药催出来的放浪形骸,夸他的腰有多软,脚踝有多细,以及……想象他当年在龙床上是怎么伺候承乾帝的。
说话间,许是李熙的脸色白了青,青了又白,变化得过于明显,裴怀恩略眯起眼,缓缓收回果子。
裴怀恩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熙,说:“莫哭了,皇上已离开了。”
李熙更往后退,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扭过脸,冲裴怀恩摆出副劫后余生,又庆幸又惶恐的表情来。
裴怀恩笑意不减,步步紧逼着李熙,顺手将灯提高些,映亮李熙的脸。
“怎么还真哭了呢……哭什么,哭淑妃吗?你都没有见过她。”裴怀恩低声说:“六殿下的这几滴猫泪,来得可真是时候,使我见之生怜。”
李熙喉结微动,垂首躲裴怀恩送上来的灯,重新把全身都缩进安全的阴影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传闻。
李熙软软地说:“厂公,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得出来,裴怀恩这会有点生气了,却又不知为的什么,没和他发作。
李熙直觉裴怀恩是在拉拢他,拿他当个离家多年、草木皆兵的半大孩子哄,许他各种各样容易叫人感动的恩惠。
可他不是真的孩子了,他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懵懂易骗。
这拉拢毫无道理,只会令他变得更警惕。
他还记得玄鹄跟他说起过,现如今,大伙都猜裴怀恩是晋王的人,因为裴怀恩在进了司礼监之后,依旧和晋王走得近,有意无意地漏消息给晋王。
至于为什么不猜齐王那边——听说齐王是个特别重礼节的人,早两年常常因为裴怀恩随意出入宁贵妃寝宫,气得和宁贵妃翻脸。
换句话言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屁股要先可着自己的擦,因为摸不准如果接了这“援手”,日后会上谁的船。故而,无论裴怀恩今后怎么想他,是否记恨他,他今晚都不能点头承这个情。
这么想着,李熙便朝裴怀恩作揖,装作很感激却不得不拒绝的模样,摇头说:“真、真不用了,厂公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不想和厂公一起,厂公今夜愿意收留我,我很高兴,但我带了人进京,事先已经让他定好住处,就算想改,也要许久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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