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恳切,听来倒真像个力排众议的慈父,仿佛当年那个纵容宁贵妃设计陷害淑妃的恶人不是他一样。
李熙跪在承乾帝身侧安静地听,心里明白承乾帝这是想在临离开前与他尽释前嫌,叙些骨肉亲情。
可知道归知道,因为不清楚钦天监那事少不了承乾帝的纵容,乍一听承乾帝说这些,李熙还是难免有些感慨。
李熙说:“父皇,儿臣明白的。”
承乾帝看着他,抓他手的力气更大,沉声说:“不,熙儿,你不明白。”
“朕知道你心里怪朕借老二的手杀了邵毅轩,你这样聪慧,朕知道你一定也想通了这件事,但朕没办法。”承乾帝目光灼灼地盯住李熙,语气强硬地说,“熙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那邵毅轩雄据东北,拥兵自重,令朕不得不防。”
李熙一听承乾帝说这个,眼里刚泛起来的那点暖意,转瞬就没了。
李熙把自己的手从承乾帝手中抽出来,重新端正跪好,执拗地说:“父皇,既然您今日非得把这层窗户纸捅破,那儿臣也要告诉您,确实早想通了,可放不下,因为舅舅从未生出反心来,也不是拥兵自重。”
承乾帝重重地咳嗽起来,似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熙儿,朕如今这么不放心你,就是因为你比老二心更软。”承乾帝一掌拍在床侧,睁大眼道,“那邵毅轩本身有没有反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旁人如何去看。这么多年了,若他挂的一直是长澹白龙旗,朕未必不能容他,可他却偏偏挂出了邵字旗,练出了邵家军……你让朕如何能容他?”
李熙还想反驳,却反驳不出,只得愤恨地再低下头,不肯与承乾帝对视。
李熙说:“父皇,都过去了,莫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承乾帝伸手托他起来,不要他再跪在床头,要他来床边坐。
“熙儿,朕真是不放心。”承乾帝说,“朕从前怎么就没有看清,原来朕的这些儿子中,只有你是最像朕的,也是最不像朕的。”
像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抛弃。不像在尚存仁慈之心,总不肯狠心拔除那些看似无辜的隐患与伥鬼。
“熙儿啊,你从边关回来,要在这波云诡谲的京城站稳脚跟,朕的时间不多了,能教你的东西也不多了。”
承乾帝眼眶湿润,一瞬不瞬地看着李熙的脸,眼神既像是在看儿子,也像在看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
“熙儿,你要记住。”承乾帝轻轻拍李熙的手背,温声说,“有些时候,你要坐高位,你就一定要狠。你要大权独揽,要杀伐果断,更要说一不二,你可以沉溺在温柔乡,可以在金银山上纵情声色,却绝不能耽误正事,更不能再对人心二字抱有一丝期待。”
第103章 暗棋
承乾帝在说这些时, 面上神情是那么的诚恳。
承乾帝是真的不放心李熙,害怕他年幼心慈。
“再有就是裴怀恩。”承乾帝面色凝重地对李熙说,“熙儿, 朕不知你与他之间是什么交易, 但你不要以为替他翻了案, 就能得到他的全部信任, 更不要怜他冤屈。他这些年作恶多端, 是实打实的奸佞。”
李熙没接话。
承乾帝不高兴了, 皱眉说:“熙儿, 阉党不除,哪有宁日。”
李熙喉结颤动, 知道承乾帝这是在为他好,也是在言语上试探他,想要知道他对裴怀恩的态度。
李熙其实不赞同承乾帝的许多观点, 但为了不与承乾帝起争执,犹豫片刻后, 只得装作受教地点头。
“父皇,儿臣学会了。”李熙任由承乾帝抓着他的手, 低声说,“父皇放心,儿臣其实也并非完全信任那裴怀恩, 只拿他当把刀用,不想过早折损这柄好用的刀。可若有朝一日,叫儿臣真查着这柄刀的害处了,儿臣一定不会再手软。”
承乾帝目光幽微, 也不知信没信。
“总之熙儿,你与朕是血脉至亲, 你要牢牢记住朕的话。”承乾帝涩声说,“儿臣儿臣,你总归先是朕的儿,后才是朕的臣,朕又怎么会害你。”
李熙叹了声气,又替承乾帝掩被子。
对于承乾帝说的这些话,李熙不知如何回应。说不动容是假的,却无论如何都生不出什么亲近的感觉。
所以李熙最终只是说:“父皇保重身体,儿臣还想再和您过个年。”
承乾帝也看出李熙与他不亲近,面上更落寞了。
“如果老天爷眷顾朕,能让朕亲眼看见你加冠,朕……罢了,你退下吧,记着趁朕还在,闲时多来朕这高阳殿看一看。”承乾帝缓慢地转过头去,“朕会替你安抚好淮王,至于其他的,还得靠你自己去熟悉。”
李熙目光闪烁,起身说:“儿臣知道。”
弓着腰往后退了没两步,又再走回来,想问承乾帝知不知道李恕意欲联合南月,与他们长澹打仗这事,毕竟承乾帝在明和宫被烧后,心里其实是隐隐偏向了他的,连他现在把证据链做到了哪一步都能查着,似是不像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眼皮才刚抬起来,就看见承乾帝正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疲惫地揉额角。
……唉,也罢,横竖人证已抓到了一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好。换句话说,只要李恕从今以后能安分,便只把他判个圈禁就成了,倒也不必一定要他的命。
承乾帝见他不走,又疑惑地问:“怎么,是还有什么事吗?”
李熙就摇头。
“无事。”李熙垂首说,“还请父皇多费心,大皇兄那边,儿臣害怕处理不好。”
承乾帝又转回脸来看他,半晌才说:“朕会的,等南月使臣一走,朕就给你下诏书,封你做储君,还会送你这几个兄弟离京,你……一定能明白朕的心意吧。”
对外人要狠,但对同宗同姓的自家人,总归得留一线。
记不清是有多少年了,承乾帝自从坐上皇位后,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回忆起当年那些惨死在他刀下的手足。
但李熙却只是说:“父皇,儿臣长在边关,没有手足。但儿臣也会记住父皇的话,对他们一视同仁。从今以后,无论是李家人还是裴怀恩,亦或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他们愿意对儿臣好,儿臣必定不会亏待,否则——儿臣就也不敢再提前打什么包票了。”
承乾帝脸皮紧绷,想训斥又觉得心虚,只得挥手打发李熙下去。
“够了,朕会替你料理干净的,你也适可而止。”承乾帝厉声说,“熙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胳膊肘别总往外拐。”
挺好的召见,闹到最后又不欢而散。
眼见着承乾帝又开始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李熙不欲再说,转身告退。
直到李熙彻底从高阳殿退出去,承乾帝方才重新躺下,扭头怔怔望着那空荡的殿口,像是还有好多话想对李熙说,但却没真的喊李熙回来。
殿内的香燃尽了,福顺从角落里小步走出来,给暖炉里添了香。
福顺是最近才跟在承乾帝身边,开始事无巨细地伺候承乾帝的,从前他只负责传话和穿戴。
和胆大放浪的裴怀恩比,福顺做事真是太小心了,如果承乾帝不喊他,他就连稍稍抬一下头都不敢。
殿内落针可闻,福顺添香的动作也很轻,承乾帝侧首看他,又看了看殿门外。蓦地,承乾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招福顺来到自己身边。
福顺不敢忤逆承乾帝,听话地在承乾帝脚边跪好,出声问:“皇上,可是要茶水?”
承乾帝摇了摇头,又扭头看殿外。
李熙才从这里离开不久,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就像承乾帝今天能喊他来叙父子情,前两日却还在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把他交给南月一样绝情。
“小福顺,你家督主为自己挑了个好退路。”承乾帝眼睛望着殿外,感慨地说,“朕方才听明白老六的意思了,看样子,老六日后一定不会轻易动裴怀恩的。”
福顺哪里敢接话,只是说:“皇上该服药了,奴婢去为皇上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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