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对面,由于李熙的态度反常,晋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并因此闭嘴,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力证庄嫔的清白上。
沉默。
“……”
半晌,与晋王的狐疑不安相比,李熙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一直等晋王咳嗽的没那么厉害了,方才语气平淡地开口问:“恩人如此,兄弟如此,妻儿如此,漠北三万将士如此,二皇兄,我今日再喊你一声二皇兄,我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命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晋王费力地撑起上身,屈肘卧在榻沿,听罢有一瞬间的怔愣,仿佛从未想过这些。
但晋王很快便回神,继而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露出一种不能理解,甚至是很愤怒的神情,顿时不再疑惑了。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李熙!你还敢跟我提漠北?你还敢提?都是因为你与那姓裴的拿漠北算计我,才害我至此。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跟我提它?!”
晋王怨恨拧眉,一拳狠狠砸在榻沿,咬牙说:“李熙,你是我兄弟,我当初为了争权对你动手,让你九死一生,你若因此狠我,甚至杀我,我认!可我动漠北有什么错?也值得你今日这般问我?值得你为了他们来费尽心思地报复我?哼!他邵毅轩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公然挂出邵字旗,养出邵家军……他、他到底是我长澹的臣子,还是漠北的皇帝?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我为咱们李氏江山动他,错在何处!再说我事后难道没有打赢大沧么?”
或许是因为晋王把这些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李熙不禁面露错愕。
可还不等李熙开口,晋王已勉力坐起来,重又靠回床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杀你才开城,连累三万邵家军枉死?李熙,你太天真了,你当年算个什么东西,杀你,不过只是顺手。”
晋王说到此处,胸膛剧烈起伏着,阖了眼,似是在回忆。
“当年邵家一家独大,邵家军威势赫赫,更有甚者,我曾听闻那边的兵士们都只认帅令,不听圣旨……让这样的虎狼盘踞在东北,实是毒瘤隐患。”
李熙听得恼怒,更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气得他连声音都不自觉变大些,高声反驳道:“李征,你休要再狡辩,照你这样说,难道你当年设计引大沧人入城这件事,竟还是对的么?”
晋王却只是闭着眼,笑容放肆。
“不然呢?”晋王掷地有声地反问道,“难道我错了么?不……我没错,邵毅轩他就该死!”
“邵毅轩以为自己手里有兵,就敢藐视皇权,连曾经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星也敢救,我已忍他很久了。这样一个不服管的人,他日待我登临高位,叫数不清的仁义礼数绑着,再想除他就难了。”晋王转头看向李熙,满身是血,目眦欲裂。
“还有啊李熙,我问你,你如今口口声声斥我残害同胞,可我最后没胜么?我没把他们大沧人从我长澹赶走么?长澹是长澹人的长澹,寸土不可丢,我其实比你更清楚这一点!”
“桓水一役,被大沧人屠杀的那些边陲百姓确是无辜,可要削弱邵家军,那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熙,我带兵多年,分得清是非轻重,当年若不是确信自己能赢,我绝不会那样做——所以我没错,我已替那些死去的百姓报了仇!”
“至于、至于邵毅轩。”晋王急促地喘息着,面庞因剧烈疼痛变得苍白,却仍不肯低头,依旧梗着脖子执拗地说:“我杀邵毅轩更没错,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怪就只能怪父皇平日把表面功夫做得太足,对邵毅轩太好,使我因此猜错邵家军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也错估了我自己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一时疏忽,才会、才会上你与那裴怀恩的当,在冰戏当天起兵逼宫……”
李熙一时无言。
不是因为真被晋王说服了,而是恼得有些说不出话。
半炷香的时间就快到了,李熙往前踏出两步,须臾目光对上,却听晋王继续对他道:“李熙,你生来便是李氏子孙,你该永远记着你姓李,记着无论你我之间如何争斗,那都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你可千万别做那贱骨头,只因为被邵毅轩养活几年,就真把自己当邵家的人了,你……你是皇子,那邵毅轩是奴才,就算父皇要杀你,就算我要杀你,可那邵毅轩对你好,事事以你为先,却都是他本就应该做的,你明不明白?”
顿了顿,语气更是狠厉。
“还有那裴怀恩!那姓裴的不过就是条喜欢叛主的狗,如今他对你好,是因为他还用得到你,因为他觉着自己能拿捏住你,但他这个人是养不熟的,他今日能为了杀我爬上你的床,引你与我争斗,明日你若有半点不顺他的心,他便也能为了杀你,再爬上别人的床。”
话音未落,李熙面上有一刹那的扭曲,他怒极反笑,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两年了,曾几何时,李熙每每在大沧午夜梦回,都曾无数次想象过今日,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害得桓水城破,害邵家近乎灭门的罪魁祸首,竟敢如此坦然无愧地回答他。
没有一点后悔,也没有一点对漠北三万枯骨的敬畏,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审判。
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那是三万漠北勇士的命。
或许裴怀恩说得对,晋王这个人,终是与承乾帝太过相像,以至于根本就与他们讲不通道理。
李熙想到这里,最后一点恻隐之心也被消磨掉,他沉默很久,再也不想和晋王提夏炳,决绝地转身离开。
说不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在即将跨过晋王府高高的门槛前,李熙又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瘫坐在他身后的晋王。
“……李征,无论你是否认错,你方才都有几处说得不对。”李熙用很轻的声音说,“那便是——邵家于我不是奴才,他们是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邵家军也不是毒瘤,而是护我长澹边境的森严壁垒。”
晋王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却听李熙继续道:
“还有。”李熙说:“还有啊,李征。”
“还有裴怀恩不是狗,他是一把好刀。可惜你们似乎都不大会用这把刀,那便换我来用,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能约束住这柄嗜血利刃的、唯一的鞘。”
“至于你——李征,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说我会被毒蛇咬死,可你又是否想过,能与毒蛇混在一起的……会是什么呢?”
第074章 释然
李熙出来的时候, 裴怀恩已在轿里换上了新衣裳,手上和脸上的血污也已洗净,整个人的情绪变得比方才平静很多。
十七这时在齐王府没回来, 站在轿前护卫的换了人, 是今早才被李熙救下的那个。
裴怀恩对外人狠, 可对自己手底下人的态度其实挺怪。或许是因为出身和经历, 裴怀恩虽然嘴巴毒, 却从不曾在金银赏赐上克扣这些人, 也鲜少真的如他自己所言那般, 变着花样的罚他们。
只是有一点,裴怀恩这个人, 发起疯来有时连他自己也克制不住,手里鞭子就像长了眼,所以凡是能在他身前伺候的, 都已自愿与他签了生死契,平日不仅能比裴府里那些普通下人多拿一倍的酬劳, 家中妻儿也可获得庇佑。但是这也意味着,这些人在无法完成自己承诺的任务, 或是对裴怀恩生出二心时,几乎一定会倒霉。
“所谓剥皮拆骨,不过只是督主说出来泄火的。其实每次出事时, 督主都会根据这件事情要紧的程度,向我们拿出一定数目的酬劳,然后问我们谁想去,去多久, 去了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并准许我们在做出承诺后, 先拿走一半的钱。”李熙还记着,早起被他救下那人曾这么对他说。
“然后我们就去了,若是做得好,回来便可拿走剩下的钱,若是没做成,或是坏了先前来做事时说好的规矩,督主便会大发脾气,可那通常也都是在盛怒之下一鞭就将人劈了,并不如何折磨,偶尔碰到运气好的,还能活下来。再加上我们本就是些无父无母,连饭也吃不饱的孤儿,我们幼时蒙督主收养,长大后的路该怎么走,该往哪走,其实都是由我们自己心甘情愿定下来。爱读书的就去科考,想赚快钱的就留下来拿命去赌,所以尽管督主的脾气很差,也难伺候,我们还是愿意跟他干,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是我们自己不想受那十年寒窗、逢人先带三分笑的苦,想用命去快快换来那万贯家财,以便给家中妻儿寻到更多的福泽恩庇。”那人对李熙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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