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他从未问出口的,萧骋是否真与西凉勾结,专程在明珰火烧那夜,等候在城外截杀他与澹台成迢。
他是方培谨的血亲,与方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身处世家大族,个人的利益往往会被吞噬,而萧骋被送往折露集后,仍旧与方家有所牵连。
他难道就不恨方培谨吗。
所有种种,可笑就可笑在,他们同床共枕过,却始终各怀异梦。
揣着少有人知的秘密,如果能够保存,希望此生直至死亡,或许在死后的更长一段时间,都不要有人知悉这段过往。
燕羽衣实在难以坚持,身形微晃,用眼神示意士兵上前来扶住自己。
两名士兵立于左右手,将燕羽衣扶去洞外,军医那边已经准备好为燕羽衣疗伤。
卸去甲胄,脱掉战袍,燕羽衣半身裸露背对着军医,任由其检查身体。
背脊肌肉精悍,不含半分多余赘肉,但却在靠近腰腹侧方,有道就连燕羽衣也没能察觉的刀伤。
细细用火烤过的银针穿过深可见骨的伤口,军医面色骇然,手中动作却极为麻利。
“将军,您这伤势比景飏王还要重几分,近日须得忌口,如今只是草草处理,避免失血过多。”
燕羽衣见怪不怪地敷衍颔首应答,心中奇怪自己究竟是何时所伤,顺带请军医将脱臼了的手臂再度接回去。
但就是这么一接,他身体绷紧,险些令伤口再度迸裂。
军医只得满头大汗地将药膏再度细细添补伤口缝隙,用绷带重新包扎。
所有叠加的疼痛刺激着突突直跳的太阳血,过了会,四周彻底黑暗,狼群的呜咽响彻天际,燕羽衣仰头简单以星宿辨认方向,身后忽然传来他所熟悉的脚步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
萧骋手持油灯,脚步虚浮地向他走来。
燕羽衣掌心抚上腰间,没立即开口,反而抿唇低头继续擦拭雷霆剑。
他们的面色都不好看,但显然是燕羽衣更苍白。
此刻并非草木颜色深幽的时候,只能听得枯枝在动物经过后,传来混合着风声的清脆断裂细响。
士兵化妆成路过游人,向附近的村民借了些热水。燕羽衣捧着水碗,只余半口温热。他将碗放在膝盖,晃了晃。
远处值守的渔山见萧骋要坐,连忙快步走来,却半道被萧骋抬手拒绝。
景飏王扶着树干席地而坐,正好距离燕羽衣一臂,触手可及。
“步靳森呢。”萧骋主动开口问道。
燕羽衣拾起石子把玩,倏而抛远,言简意赅道:“杀了。”
他又掀起眼皮转而道:“没话说的话,可以不说话。”
萧骋盯着他,嘴唇似乎是微动,但烛灯在这一瞬疯狂晃动,随后利落地如同他们之间的对答般。
熄灭了。
黑暗中的时间被分秒推移,直至燕羽衣也估摸不出究竟过了多久。
但能确定的是,萧骋似乎是想要等他先开启话题。
仔细想了想,燕羽衣将碗底最后那点喝尽,咽喉充满湿润后,说:“在你昏迷后,我思考了许多。”
“有我们初次在明珰城外见面的时候,或者狸州经历过的所有,现在算起来,我们之间的情报其实从未有过半刻共享。”
“但现在事情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在浣竹溪的时候,我向计官仪许诺,只要是我做过的,定一力承担,但如果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那么水落石出才是对事实最好的解释。”
燕羽衣心态前所未有的平和,徐徐道:“所以萧骋,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
良久的沉默后,萧骋答:“没有。”
“只要你问。”燕羽衣坚持,在萧骋表达出逃避前,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我会回答你。”
说着,燕羽衣从怀中摸出火折,摸索着将找到萧骋手中那盏灯。
光源昏暗间,他又重新能看得清他的脸了。
萧骋神情冷漠,用陌生地目光盯着燕羽衣,那股寒意沁入骨髓般,令燕羽衣立即唰地站起来,下意识与他保持距离。
“跟我来。”这次反倒是萧骋主动。
他招来远处死死盯着燕羽衣的渔山,可以忽略他对燕羽衣散发的敌意,甚至是略有纵容地允准。
在亲卫的帮助下,萧骋直起身子,将灯烛递给燕羽衣,道:“我们去其他地方聊。”
人多眼杂,并不能保证在场者几十人内是否有哪方势力的叛徒。
燕羽衣想了想,也便同意了。
白日里他们来时的路倒较为平坦,连接着附近的河渠。奇异的是,这里似乎有什么地下温泉存在,河流并未因温度而凝结。燕羽衣也想冷静冷静,于是带萧骋去了那。
他提起雷霆剑,佩于腰间,示意萧骋可以搭着自己的肩膀慢慢走。
男人这次并未拒绝,依言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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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明珰城那般的奢靡,燕羽衣还是更熟悉边塞的风光,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危险,那些眼前可见的刀枪剑戟,至少是他能够有所预判。
他能够从起势中看出刀挥舞而来的轮廓,箭矢穿破所有的朝向,但唯独人心,经不起考量,难以预料结果,往往某句简单的话,便可瞬间扭转局势。
对不可控的东西,燕羽衣简直厌恶至极。
行至河畔,萧骋松手道:“你不是去斩杀步靳森了吗。”
“所以我放弃了带着步靳森的头颅回京邀功的机会,将它让给了严渡。”
燕羽衣转身,用手拢住晃动的火烛:“站在将军府的立场,我不能允许大宸在这个时候与西洲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摩擦。”
“西凉那些将领会拥护着严渡,为他做伪证,证明步靳森乃严渡亲手所杀。”
“所以萧骋。”
“你没有证据证明严渡曾经袭击过你,而外界也不会发觉,杀了步靳森的另有其人。”
这些逻辑并不难理解,但燕羽衣话音落下,仍旧等待许久,才得到萧骋两个字的质问。
“是么。”
燕羽衣极少有过这种无从解释的时候。
他想,萧骋应该是想要个对于他来说,能够接受的,甚至是近乎于完美的欺骗。
“燕将军现在就连谎言都懒得再编了吗。”萧骋淡道。
“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燕羽衣想到萧骋的耳朵,强调道:“活着才是。”
话音刚落,男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掐住燕羽衣的肩胛,直挺挺地向前横冲几步,将燕羽衣逼得一脚踩到石子,踉跄着失去平衡,整个人无法控制方向,七零八落地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坠入河流。
河水漫过他的膝盖,从脸侧滑过,冰凉沁入骨骼,滚烫的伤口虽得到了瞬间的抚慰,但接下来的每一秒,都令他如同身处热油之中,疼得发昏。
萧骋的语气顷刻破碎,咬碎后槽牙逼问道:“活着?”
“燕将军以为只要活着就很好吗。”
“如果什么都难以企及,并且备尝被人玩弄股掌的滋味,这种日子活着不如死了!”
“燕羽衣,我信任你,才在收到你信的那刻,选择从铃铃峡入境。”
“而换来的是什么?”
景飏王手掌收紧,呼吸粗重,却有取之不尽的力道将燕羽衣按进水中窒息。
“燕羽衣。”
他双眼血红,冷道:“如果想要不被别人杀害,便只有先下手为强。”
燕羽衣哪里听得懂萧骋的胡言乱语,胸腔中的空气尽失前,他猛地奋起扬手劈向萧骋,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后,处于战时的身体机能再次迸发。
燕羽衣乱拳砸向始料未及,或者说精神根本便已经接近枯竭的萧骋。
拳拳到肉,水花从他湿漉漉的额发间滚落。
“莫名其妙!打什么哑谜!”
青年用并未掺杂被误会的委屈,反倒用格外愤怒的语气骂道。
“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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