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燕羽衣从前并未觉得朝臣如此对待自己有何疑异。
因为他本身便是承载着整个洲楚的希冀而生,他们称燕氏出战神,既然有战无不胜的将军,以此作信奉并无不可。
但前提是他没打过败仗。
而燕羽衣在火烧明珰前,没有想过自己会狼狈地失败。
尝过那份落魄的苦楚,他有些明白朝堂中那些被权势压得直不起腰的人,究竟活得有多艰难。
得用多少足够的勇气,才能左右逢源,勉强保住性命。
但陈藏可怜吗,他并不可怜,他作为帮凶,理应得到惩处。
望着这位刑部尚书的脸,燕羽衣拿起帕子,语气略有些奇怪地问他:“陈大人做刑部尚书多少年了。”
陈藏答:“二十四年,再过三个月就二十五整了。”
“记性真好。”燕羽衣夸道,“没想到大人做官的时日,与我年岁相仿。”
“不瞒将军,当年将军出生后,我还受邀去将军府喝过您的满月酒呢。”陈藏见燕羽衣语气和缓,便也随着他的话锋简单说些轻松的话题。
将军府满月酒之类的,燕羽衣倒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正儿八经露面的场合,从来都没有他出席的份。
“行了,这里又脏又闷,有劳尚书大人善后。”
半晌未开口说话的东野陵突然咳嗽两声,拨开挡在道中的两人,站到最前面,率先跨过尸体。
燕羽衣抬起眼,正好与侯府长公子四目相对。
东野陵面如脂玉,瞳孔在黑暗中泛着奇异的光,掺杂审视以及警告的意味。
“待会把名册带过来。”燕羽衣将帕子还给刑部尚书,手挪到他肩膀处用力拍拍。
通道狭窄,但正好足够两人并肩。陈藏着人为他们带路,灯笼挪到了燕羽衣手里,准确来说是东野陵强行塞到他怀中的。
东野陵:“写有方培谨的名册,偏偏只撕那页。”
“有什么说法吗。”燕羽衣想先听听东野陵的看法。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东野陵反而先问道。
进折露集的名册能有什么好东西,通过年号和名字来看,倒像是什么记录,类似于行事记档
燕羽衣看了眼前头带路的侍卫,抿唇冲东野陵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东野陵仿佛没看懂燕羽衣的动作般,百无聊赖地摆弄腰间佩带,继续道:“可惜陪你来的人并非东野丘。”
“……”燕羽衣竟一时接不住他这类似于牢骚般的抱怨。
东野陵这种人大概睡梦里都是做侯爵。
俗话讲,缺什么补什么。对此,燕羽衣只能劝他:“不如杀了东野丘一了百了。”
东野陵大惊,连忙告罪:“我可没有弑弟的想法,就算有,也未必有那个动手的胆量。”
“若燕将军肯代劳……”他面露笑意充满感激,仿佛燕羽衣已经点头答应般。
东野丘如今境地,反倒是对洲楚最好的保护,至少侯府尚且还在被各方权力争夺。若侯府无法统领西凉兵权,那么权力势必会在诸臣决议下,再度收回分配。
这么大块肥肉,西凉那些将领虎视眈眈,谁不想扑上去分食。
话说回来,这是人家西凉内政,燕羽衣才没兴趣掺和,待他们分出个三六九等再谈判,总比混乱间鱼目混珠好得多。
“难道长公子希望洲楚插手?”
行至走廊尽头,燕羽衣才回问。
折露集近在迟尺,只隔着一扇门,越靠近,声音越大,越清晰,混杂其中的熟悉的音调便越盛。
东野陵上前碰了碰正欲开门的侍卫,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侍卫犹豫片刻,恭敬地从东野陵身侧离开。
“燕羽衣。”
这是东野陵今夜第二次称呼燕羽衣的大名。
男人平视雕花门框,抬手从这头仔细抚摸至那边,看也不看燕羽衣。
“方才那件事,我答应了。”
“一应名册会送到你手上,但如果有我实在拿不到的部分,那也只能证明没有侯爵的地位,西凉的老东西们不会将绝对的密辛交给我,并非我东野陵没有能力。”
“还是那句话,我的要求只有侯爵,我要做东野侯府真正的话事人。”
燕羽衣极少见到目的性如此直接的世家子弟,尽管他明白侯府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权柄分布错综复杂,始终想要越过皇室,成为西洲真正的皇帝。
但怎么证明东野陵的野心仅仅只是侯爵呢。
如今的东野丘,已经是对洲楚最有利的情况,既霸占着那个绝对尊贵的位置,又不会说话,任由族人在争斗中摆弄。
他们杀他不得,又要极端地维护,避免真死去,朝廷彻底清算。
“或许我不是你该信任的人。”燕羽衣淡道,“面对敌人的目的性太强,才是为官大忌,你不该这么直白地告诉我。”
东野陵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困惑地蹙蹙眉,而后舒展开来:“或许是因为你和他拥有同张脸。”
“所以我觉得大概可信。”
这话说得奇怪,燕羽衣一时没能理解。
他和兄长样貌相当,偶尔连父母都会认错,东野陵是这十几年内,唯一一个能不凭借任何外物,或者他本人的提醒,准确地辨别出双生之间的差别。
况且在此之前,没有任何预兆。
但如今的燕羽衣也不是闷头打仗的愣头青,与萧骋厮混两年,心思也灵活许多。
当即开口道:“东野陵……你不会是……”
“没有。”东野陵心领神会,拒绝得非常快,并警告道:“此种场合事宜讨论过去吗。”
燕羽衣耸耸肩,自己倒是不介意。
“只是先前略有些羡慕而已。”
“普天之下,谁能比得过燕氏少主的出身。母亲出身显赫,父亲又是朝廷栋梁,对于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降生的人,恐怕不会明白不受人重视的苦楚。”
这些话燕羽衣听过太多,早已对此麻木,但也没有辩驳。
当东野陵上前欲推门而入前,燕羽衣按住他贴住门框的手,在东野陵略带询问的眼神中摇摇头。
他将东野陵往身后塞。
男人身姿欣长高挑,但对燕羽衣这种实打实拼过战场的武将而言,扛起三个他都绰绰有余,故而燕羽衣没用多大力气,便将其轻飘飘地护在身后。
至少现在,他与东野陵是站在同个阵营。
在燕羽衣的认知中,他无法接受被保护,况且这世上能替自己遮风避雨的人似乎也没几个。
而东野陵是最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需要保护的类型,哪怕他长张巧舌如簧的嘴。
好笑的是,东野陵虽将他与兄长做区分,却好像没从本质中看清他与兄长之间的不同。
兄长善于谋略,故而需要有人为他开辟前路,这也正是深受燕氏教导后的弊端,总是隐匿与暗处,很难与同僚建立紧密的联系,互相利用的关系能维持几何?
燕羽衣曾与兄长以此辩驳过几回,次次以不欢而散冷战数日而告终。
依赖是真,政见有异也是真。
东野陵与兄长之间发生了什么,燕羽衣也不大感兴趣,他向来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
“希望长公子能明白,和我做事有时不必冲在最前。”
这里的空气带有西洲出产的珍贵香料的味道,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燕羽衣在塞外收缴过此类走私物品,半两价值千金,堪比真正的货币。
从东野陵的视野,他稍一垂眸便能看到燕羽衣头顶正中的那个发旋,既然对方愿意,他又何必坚持。
“燕大人,将后背露给你的敌人,你有想过后果吗。”他只剩这句疑问。
燕羽衣撇撇嘴,逐渐开始不耐烦,只要住在明珰城就会染上一种名叫磨磨唧唧的病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趁着内室声浪逐渐高涨,他抬腿屈膝蓄力——
嘭!
尘土飞扬,他冷笑道:“除非你能追得上我拔刀的速度。”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