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衣盯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到几分虚假。
半晌,松口道:“有劳。”
其实燕羽衣只不过是从萧骋手中,转移至他人掌中做质而已。
相同的是,他的待遇在两方之间竟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愿意为他治疗他的伤,燕羽衣清楚如今的境况,不折腾只是实在没有那个力气。
能够在拼命的时候竭心尽力,判断局势短暂地并无过多危害,自然要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程度。
而现在,便不是那个需要厮杀的场合。
严渡对他过于关心,才是现下最该着眼的问题。
角柜藏在轿厢右后方,屈指轻敲,啪嗒一声自动弹开。
巴掌大的抽屉里,瓶瓶罐罐摆放整齐,全是各式伤药。
严渡从中找到金疮药,用戴着玉戒的那只手掀开燕羽衣的衣袍,低头仔细为他涂抹。
束起的长发自然而然落在燕羽衣掌心中,痒痒的,令燕羽衣莫名有些恍惚,脑海中那个已然变得陌生的身影再度清晰。
但他已经在萧骋面前失态过,不能再那么冲动。
捻起装药的琉璃瓶,将瓶底挨着严渡的背脊,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严大人,怎么能把后背露给你的敌人。”
“都出生在西洲,该是同胞才对。”严渡用棉棒仔仔细细将渗出的血迹擦干净,将另外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直接递到燕羽衣唇边。
燕羽衣张嘴吞咽,没有半点犹豫。
严渡直起腰,金疮药瓶骨碌碌滚至一旁。
烛火幽微,却在燕羽衣的眼睫留下大片大片阴影,掩盖住他真正泛起涟漪的瞳孔,只余那琥珀色的眼瞳轻轻闪烁着微光。
“兄长。”
他忽然出声。
严渡收回的手蓦地悬在空中。
燕羽衣捡起药瓶继续说:“兄长和你是什么关系。”
“很好的朋友。”严渡答。
燕羽衣蹙眉,冷道:“我和他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假手于人,既然你拿戒指给我看,我看到了,还给我,或者是好好收起来,为何非得自己佩戴。”
说着,燕羽衣摊开掌心,索要道:“还给我。”
“如果兄长已故,这是他的遗物,我有资格取回。如果他没死,这也是我送给他的,要么还给我,要么就地摔碎。”
简而言之,休想让我在你身上看到这东西。
比物件更贵重的是情谊,就算承载着那份感情的东西化为乌有,但燕羽衣仍然相信,连接于彼此的心意不会因此而消散。
严渡佩戴着戒指的手指屈起,复又伸展。
像是既同意又没那么情愿的模样。
燕羽衣没有读心术,不清楚他在犹豫什么,但他看到他那副面具并没有远远瞧着那么贴合面部轮廓。
顺着耳廓的方向,他能看到绳结绑带处的缝隙。
于是前一件要求还未履行,他便动手下意识地去揭对方的面具。
啪——
“燕羽衣。”
严渡反应极快,猛地握住燕羽衣的手腕,攥得很紧。
“或者戒指还给你,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燕羽衣转而用似笑非笑的语气说。
“今夜你从萧骋手中带走我,不仅得清楚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明白我必定与西凉有所一战。而身为西凉所属的你,杀了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若亮出与兄长有所关系的底牌,便可抵消上述所有。”
“双生的秘密这世上没几个人清楚。”
“让我猜猜,你原本准备了什么答案给我。”燕羽衣一根根掰开对方的手指,腕骨已经被抓得露出几道清晰可见的指痕。
“我会哭着问你兄长在哪。”
“会想要得到活着的消息后,迅速赶去他身边。”
“或者就这么藏着所有,什么都不问,静待你们接下来的行动。”
他心底隐约有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面具就是这一切的终结,只要将严渡那副铁面孔摘下,他就能勘破绝大部分的隐秘。
伤口的痛觉与心中那份最初的绝望无法比拟,他明白自己无法再回到当年那个心无旁骛的燕羽衣。
亦明白就算现实再鲜血淋漓,他也只能挣脱束缚,光脚踩在荆棘丛中,面对即将迎来的狂风骤雨。
那些生命中该经历的,永远会等待他尝尽甘苦。
“但我不想,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燕羽衣了。”燕羽衣说得缓慢而坚定,同时更认真地观察严渡的表情。
余音绕耳,迅雷不及掩耳,燕羽衣扑向严渡。
严渡眼前黑影闪过,指骨莫名一空,他愣怔片刻,旋即意识到了什么。
身体远比意识先行,翻身顺着车窗飞身而出,跟随那枚玉戒一起。
车队被迫急停,侍卫长从队首奔向严渡所在的马车。
恰时,燕羽衣掀起车帘,扶着腰部缓缓抬头,居高临下地环顾四周,即便黑暗所辖,他能看清楚的只有火源之内的寸步距离。
严渡方从土堆里滚过,浑身狼狈地被下属们搀扶,他似乎是脚崴了,走路有些踉跄。
左手却紧紧放在心口处,攥着什么颇为重要的东西。
是戒指,燕羽衣想。
他竟然直接从车里跳出去接。
“真是个疯子。”青年语气冰凉,轻轻哈出口白雾。
“车厢太小,怕是容不下严大人这么一尊大佛。炉火烧得太旺,静静心或许更好。”
燕羽衣闭了闭眼,舌尖抵着上颚,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旋即再度回到厢内坐了会。
风声呼啸,整个车队寂寂无声,甚至没有半个人敢来催促。
谁也不知道车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侍卫长上前来检查严渡伤势,但却也被严渡制止。
严渡语气轻巧地仿佛怕惊扰林间飞鸟,开口说:“就近找个地方扎营,还有,把我们带来的大夫送去燕将军那,他的伤恐怕又裂开了。”
“不必。”燕羽衣的声音很闷。
“还给你!”
说着,雷霆剑又被从车窗投了出来。
绝世名剑顺着坡骨碌碌滚了几圈,可怜地压倒灌木丛中脆弱的枯枝。
严渡示意侍卫长去捡,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剑士不能丢弃他的剑。”
“但我是某个人的剑,可他早就把我丢了,所以我学不会怎么保护自己的剑。”
“严渡,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转告他。”
“转告什么。”严渡用袖口擦拭雷霆剑,将其缓缓放入腰间的剑扣之中。
厢内。
“转告……我讨厌他。”
燕羽衣喉头滚动,将脸深深埋进十指之间,哽咽道:“我恨他,我讨厌他,我不想见他。”
“如果他很想看看你是否安好,该怎么办。”严渡说。
燕羽衣:“如果他一定要站在我面前。”
我要杀了他。
但话出口,却并未言辞达意。
“我会……会问他……”
在我最需要兄长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偏要在我已经脱离所有依赖后,成为真正的燕羽衣时,转头来告诉我,其实我一直在某处关注着你。
“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第77章
那么多的疑惑,有关朝堂,有关整个燕氏,但燕羽衣只想质问兄长。
你明明知我艰辛地回到明珰城,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洲楚与西凉走向失控,整个西洲分崩离析吗。
燕羽衣想得到答案,但无论如何,现在的严渡并不会给予他任何回应。
车队走得很快,车内摇摇晃晃,燕羽衣实在难以支撑,伏在榻中昏沉地听着外头的鸟叫,以及某些野兽的嘶吼。
他没有力气再去多想别的,亦或者是服用的药物产生了催眠的效用。双眸彻底闭合后,似乎有什么将他轻轻托起,他落进柔软的温暖中,意识再也难以合拢半点,陷入长久的黑暗。
严苛的训练令他难以入梦,却在此刻产生了能够安眠的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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