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的那场火,终究还是烧死了所有逃出去的人。
荒唐落幕,新局登场。
已备好的仪式只不过是换了个人继续,直至黄昏落幕。
有计官仪与群臣商讨善后,燕羽衣并未停留大内,安顿好澹台成玖,便孤身骑马离开皇宫。
一路朝南,行过熟悉的大街小巷,他终于回到他本该回到的地方——
护国将军府。
燕氏前厅从居中的湖心亭前延伸,湖后是内院,再往里,依山傍水之处坐落燕氏宗祠。
严钦提前带人将燕羽衣从前居所打扫干净,燕羽衣回去便有热水沐浴。
褪去厚重朝服,只着最柔软单薄的绵裳,他坐在廊下暂歇。
半晌,细雨如丝,飘飘洒洒地在湖面萦荡薄纱一面,雾气浓郁,尘泥裹挟着湿润的草木,偶尔鸟鸣幽幽,清雅芬芳。
待发干得差不多,燕羽衣才趿拉着软鞋,独自提灯前往后山祠堂。
将军府在皇城被破后并未被抄家,全是洲楚文臣一脉全力维护的功劳,承载燕氏辉煌与战绩的祠堂,才得以被完好保存。
燕羽衣轻轻将伞靠在廊下石柱,祠堂三道大门齐开,
已有人比他更早前往祭祀。
青年掌心覆盖精铁所铸,雕刻繁复纹路的门框。灯火摇曳,雨声淅沥,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缓步从黑暗中现身。
燕羽衣轻声:“整个明珰城,只有燕家会将百年历史,统统刻祠堂外,供以后辈阅览仰望。”
“他们以为那就是燕家的全部,却不知最深的秘密隐藏在祠堂深处的梁顶。”
老人抚摸胡须,在燕羽衣后半句出口时,配合地仰头看向垂挂盘香的房梁,显然对他所言极其赞同。
“燕氏先祖为守护燕氏荣耀,曾寻山人算卦,那人卜卦道。”
燕羽衣顿了顿,继续说:“燕氏若出双生子,必定家破人亡。反之,龙凤胎可保三代兴盛。”
“所以当父亲得知母亲怀有双生后,意欲打胎以绝后患。但母亲不忍,多般哀求族中长辈,才使得父亲暗中寻找神医诊脉。大夫称龙凤呈祥,必当心想事成,父亲这才放下心来。”
“但母亲临盆那日,却诞育二子。”
心口蓦然泛起熟悉的钝痛,燕羽衣反手将长发拢至耳后,抿唇直勾勾地盯着老人。
老人琥珀色的双瞳浑浊无比,他上下细细打量燕羽衣,直至雨势更大,随风灌入祠堂,吹得眼前缭乱。
“羽衣已为燕氏战至最后,他无愧于将军府。”
“世上已再无双生。”
“小羽,光与影本就并存,日后你不必再隐藏。”
提及“羽衣”二字,青年眼睫轻颤,干涸的眼角再度有泪滚落。
“是吗,家主他。”燕羽衣改口,“哥哥他……”
老人似乎不满意燕羽衣流露的软弱,上前几步低哑道:“你就是燕羽衣,燕羽衣就是你。”
“明珰火烧后,世上只唯一一个燕羽衣。”
他仿佛是在替燕羽衣做最坚定的意念,重重强调道。
“小羽。”
“你就是燕羽衣!”
第54章
“所有人都能叫燕羽衣。”
燕羽衣面露嘲讽,扯了扯嘴角:“那不过是个称谓而已。”
“二十载,我与兄长共同使用这个名字,家族甚至不愿将我们区分开来,燕氏只是需要燕羽衣这个名头而已,如今还要抹杀掉兄长的存在吗!”
“那么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为家族殚精竭虑以身殉职的兄长究竟算什么!”
“他也是燕氏的儿子,是你们最先推举成为家主的人,也是他为将军府为洲楚冲锋陷阵,难道就不值得你们感念吗!”
啪!
话音未落,老人箭步扬手,掌风呼啸而来,稳准狠地落在燕羽衣右脸。
他被打得偏过头,身体却纹丝不动,如钢针一般死死扎在原地。
面颊火辣辣地烧灼着刺痛,燕羽衣勾了勾唇角:“被我说中了么。”
“燕羽衣!”燕留揪住燕羽衣的衣领,怒斥道:“你六岁顶撞,念在年龄尚小童言无忌。十三岁出言不逊,当少年气盛磨砺几年仍有前途。现在这个年纪,还要怎么闹腾才肯罢休?!”
“现在这个年纪?”唇齿弥漫丝丝铁锈味,燕羽衣看着燕留苍老褶皱,沟壑纵横的脸,忽地大笑出声。
“什么年纪?兄长不也是我这个年纪吗?正因他选择沉默,才给你们这些老家伙可乘之机。压榨,消耗他最后的价值!”
“燕留。”
燕羽衣几乎咬碎后槽牙,一字一句质问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了那个该死的预言隐匿身份,他在的场合没我,有我的地方不能留他,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至亲兄长,到头来就换回燕家一句‘世上只有一个燕羽衣’?”
祠堂空荡,回音于死寂中显得单薄绝望,摇曳的烛火照亮那些沉木灵牌,就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燕羽衣,用无形的双手捂住他的嘴唇。
让他噤声近二十年。
眼见兄长从意气风发再到迷茫自责,最后连句遗言都没有,他们天人两隔,根本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世上曾经有个被称作羽衣的燕羽衣的双生存在。
上天赐于的相同容貌,留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但这何尝不是种严苛的惩罚。
雷电交加,恍若明昼的瞬间,照亮燕羽衣半边侧脸,狂风将他长发吹得凌乱,四散飞舞,倒映的影子好像从地狱攀爬人间的怨鬼。
至少是在踏入宗祠前,他从来都没有觉得燕氏罪恶至极。
六岁的自己,因为被约束自由而与父亲产生口角,是兄长代自己罚跪,才免受刑罚。
十三岁那年,陛下屡次提及前程心愿,燕羽衣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好像除了效忠洲楚,多余的念头均被家族剥夺。只是象征性地询问,自己是否能在为朝廷办差的闲暇,离开明珰城,体会有别于燕氏少主的人生。
试探而已,他并未抱有过多的期待,却仍引得长辈众怒。
还是兄长,一力承担所有刑罚,险些被家法打死在祠堂。
自此,燕羽衣再也不敢多提要求。
后来,太子出使大宸,迎娶五公主萧稚,兄长去宫里求了陛下恩旨,燕羽衣这才有松懈的机会,不再三点一线,重复着战场与燕氏,再至皇宫守卫的日常。
那也是他唯一一次与兄长同行。
燕氏权倾朝野,是西凉眼中钉,少主行差踏错万丈深渊,所有知情人精疲力竭地维持着双生的秘密。
秘密守护多年,除了效忠洲楚外,燕羽衣再也难以提起任何力气,去仔细琢磨自己的未来。
“你只是在泄私愤。”燕留恢复最初的平静。
他松开燕羽衣负手而立,除了被燕羽衣最初那几句激怒外,其余的话已不足以再多加计较。
燕留:“若想抗议,你早便该放弃少主继承的竞争,将机会留给其他人。而并非打败所有燕氏子弟,站在羽衣身后,替他抵挡外敌,荡平所有以将军府作眼中钉的纨绔。”
这是极其狡猾的回答。
对于燕羽衣而言,兄长是自己的至亲,他愿意替兄长杀敌,为他实现他的抱负。
而澹台皇族,皇帝更是比父亲还要光辉伟岸的人,他向往自己成为陛下那般学识渊博,胸怀天下的能者。澹台成迢是陛下的儿子,燕羽衣认为自己理应做他的左膀右臂,何况太子殿下待他亲厚有家,即便不善武力,但……
燕氏羽衣不正是洲楚打造的刀吗。
“你想抵抗的,正是你想要成为的,燕羽衣,这是家族为你选择的道路吗?”
燕留见燕羽衣抿唇不语,语调中染上几分了然的自信,乘胜追击道:“这明明是你主动选择,却非要将所谓的逼迫当做逃避现实的借口。”
“没有第二个燕羽衣已成事实,现在要做的,便是继续守好这个秘密。毕竟,就算你不顾燕氏全族的死活,难道还要眼睁睁见新君登基,被西凉那群人生吞活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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