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阿鼻地狱,恭喜你因作恶多端,失去了往生极乐的机会。”
“地狱。”燕羽衣嗓眼冒火,整个人被萧骋抱着,先是被裹一层被子,然后是他出门穿的那件氅衣,氅衣外还又披着狐裘。
“你把你的狐裘给我,不冷吗。”
多说半句话,咽喉都好像是被刀喇了道口子。高热带来的眩晕,伴随着感知中的寒冷加诸于身。
燕羽衣闭了闭眼,耳旁传来萧骋的声音:“燕将军烫得拿不住手,怎会觉得寒冷。”
话说得太轻薄,反倒失去了令人愤恨反抗的心思,燕羽衣懒得反驳,况且现下也是事实。
既然萧骋喜欢逞口舌之快,让他几步或许海阔天空,交谈起来也更容易。
他看不到萧骋的脸,却可以微微偏头,用额角轻而易举地抵住萧骋的下巴。窗外飞雪呼啸,就算用地毯抵住门缝,烛火也仍旧跳跃飞舞,直至燃尽最后一抹明亮。
“你看。”
燕羽衣气若游丝,使不上一丝力气:“蜡烛在哭。”
“蜡烛是死物,是你自己想哭。”萧骋摸了摸燕羽衣耳后温度,嗯,仍旧烧得很厉害。
“我想哭。”燕羽衣迷茫了一瞬,其实他只是看到什么便说出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不想哭。”
他喃喃,确定般重复道:“我为什么要哭呢。”
做梦对燕羽衣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为了完成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帮助洲楚皇室消除暗藏在明珰城,乃至于整个西洲之中的威胁,燕氏必须夜以继日地扫除障碍。
故而在家族中拥有官职的族人,通常会在幼年便学习如何瞬间入睡,不被梦境控制,更是有意控制做梦的频次。
至今,燕羽衣已经七八年没再做过一个完整的梦。
“你会做梦吗。”燕羽衣问。
萧骋:“白日梦?”
“不,只是单纯的做梦。”
“会吧。”萧骋说。
“对了,你在梦里喊家主阿娘,你和双亲关系很好吗。”
未及燕羽衣回答,萧骋又问。
燕羽衣点点头,嗯了声:“小时候受风寒,家主会亲自去厨房烹梨水,他平时很忙,很少出现在后院。”
萧骋:“燕将军住后院?”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燕羽衣垂眼,说:“王爷幼年不住后宫吗。”
燕氏有个十二岁立少主的规矩,这是懵懂与识礼之间的年纪,但身为少主,便已经得跟在家主身后完成简单的军务研判,伴读太子更是六岁便得履行的功课。
属于燕羽衣个人的时间不多,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上次参加诗会,或是与同龄男女相邀齐聚是哪年的事。
挪去前厅也是十二岁,所有人簇拥着他,大喊:恭喜少主。
“景飏王怎么对我的过去如此感兴趣,大宸之中没有详尽写有我衣食住行的密报吗。”燕羽衣咳嗽了几声,叹道:“今夜怕是不能守夜了。”
提及密报,萧骋倒感兴趣道:“那么洲楚对本王的探查结论是什么。”
“记不得了。”燕羽衣摇摇头。
老实说,若是知晓萧骋是这般性格的男人,燕羽衣或许会在地牢中谋划如何摆脱萧骋,伺机逃离斛录寺,另寻燕氏残余族人重新整饬军队,半月内迅速杀回马枪,打得西凉措手不及。
但如今拖得太久,明珰城格局或已尘埃落定,便不好再直接动手,用武力夺回控制权。
“倒是景飏王殿下的态度,着实令在下不解。”
“哦?”萧骋道:“愿闻其详。”
前几日恨不得折磨得他半死不活,现在又愿意贴身,甚至算得上周到侍候,燕羽衣无力地笑了几声:“比如,趁此时机提起大宸协助洲楚攻打西凉的条件。”
萧骋从善如流:“便不能是本王见美人蒙难,大发慈悲地照顾几日吗。”
“美人?”
燕羽衣顿了顿,旋即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被萧骋捂得严实,掌心溢出些许薄汗,似乎没有方才那么怕冷了。
男人看女人喟叹美人,女人见男人也能称得美人,倘若同性之间互为欣赏,浪荡子居多,后者多说一句更是骚扰。
燕羽衣道:“王爷看起来不像是断袖。”
“燕大人怎知本王不是呢。”萧骋没否认,反而用指背碰了碰燕羽衣红彤彤的耳垂。
燕羽衣吓得一激灵,顷刻回忆起那夜床榻之间,萧骋对自己的耳朵不知做了些什么。他那时又气又紧张,心中时刻思索如何才能不引得萧骋发怒,向来敏锐的感官瞬间紊乱,事后复盘,发现自己什么都忘了。
“萧骋。”他闭了闭眼。
“我不是。”
“所以无论你是否有龙阳之好,通通与我无关,若方才那句冒犯,还请原谅。”
“相信大宸也不会擅自信任一个以酒色作为附属交易的洲楚。”
燕羽衣的拒绝正式而果断,但凡他表现出丁点的恼羞成怒,萧骋也能顺坡下,再口头调戏一番。
但将洲楚与大宸之间的合作做挡箭牌,萧骋倒不好说什么了。
他随口问:“有人的地方便有皮肉生意,就算通过科考层层选拔的人上人,也大多逃不开皮相诱惑。”
“金钱无法满足急速扩张的欲望,兴奋的阈值也会相应提高,只要大人感受到这份临界点带来的痛苦,自然便觉得——”
萧骋音调拉长,刻意让声线变得低沉,甚至轻佻。
“声色犬马,一宵千金。”
“……”
是么,燕羽衣抿唇,面无表情道:“如果哪日本官穷得躲债被人追杀,会考虑用皮囊从殿下这里换取千金的。”
“那大人可得尽快,说不定本王到时候便不好这一口了。”
话罢,男人单手徐徐覆盖于燕羽衣眼眸之上,指缝流露的光倒像是天际点点星辰,燕羽衣阖眼,听到萧骋说:“睡吧。”
来源不明的好意总是要还的,至少在这刻,燕羽衣觉得萧骋似乎真的有那么半分属于人性本源的善意。
即便他明白,病中之人精神脆弱,只要外界稍加流露出那么半点施援,便也会下意识将此放大数百倍,心怀感激地道谢。
理智与感性反复撕扯,促使他陷入沉睡前,最后开口道。
“无论谈判失败,或是大宸对洲楚刀剑相向。”
“萧骋,我都会感念你今日的照顾之恩。”
萧骋保持一个动作太久了,半边身体发麻,遂缓慢将燕羽衣放平,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世界寂寥,飞雪呼啸,烛光中噼里啪啦爆开的火星绚烂跳动。
燕羽衣没等到萧骋的回应,再度陷入沉睡。
但他也不需要对方应答什么,萧骋若真开口,反倒煞风景。
他们诡异地形成心照不宣的念头,无声达成某种默契,极其纯粹地共度寒霜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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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燕羽衣神清气爽地在外单手铲雪,并简单打了套拳才等到萧骋起身。
萧骋被风吹得身上凉透了,裹着氅衣面色灰暗,冷道:“关门。”
燕羽衣勾唇:“被风吹吹才醒得快,芋头在柴堆里闷着,景飏王殿下若是饿,可以挖出来吃。”
真是厉害,萧骋睨着眼前生龙活虎的年轻将军,哪能跟昨夜半死不活烧得说胡话的那个扯上关系。
萧骋:“待会还滑雪吗。”
燕羽衣知道他什么意思,道:“伤口发炎才是高烧的诱因,但殿下身边那大夫开的药好,勤加换药即可。”
“至于滑雪,滑雪只会强身健体,运动后风寒的可能性很小。”
萧骋听罢皮笑肉不笑,调转脚步去木炭堆里挖烤芋头,边挖边说:“大宸对西洲人有刻板印象。”
“真巧,西洲也有。”燕羽衣将铁夹交给萧骋,示意多挖点,他晨起埋了好几个呢。
“吃几个。”萧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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